萧然在“失踪”了二十年后重返诗坛,对于生活的热情依然丝毫未减。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深度追随日常的人。他说,“我总是尽力去回避、闪躲那些高深莫测的诗歌写法”;“我只写那些打动我、感动我,甚至伤害我的,直达心脏的事物和想法”。他说他的父亲不是诗人,但是他向父亲学习写作。每一次,父亲“品尝好酒后都会说:嗯,这酒真不错!当然,有时他也会赞叹,装酒的瓶子很好看”。 萧然已不再年轻,奔跑了半辈子人生,有了许多的况味和感受。然而,他生活的真谛和意义并不逐渐隐匿,而是以一种特定的诗歌语言形式,有效地截留、汇集和象征了日常的意义。他的历史是否从此拐入了另一辙?读一读他的《深秋》: 一个人走到了深秋, 就必须节省 各种情绪,他已经使用完了
……
他必须给自己的余生 留出足够的 纵深和温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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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丢弃许多不必要的高度 和深度,用逐日陡峭起来的 时间,固定一个 慢慢变冷的海拔 这就是萧然的生活区域,也是他的诗歌的可能性意义区域。我一直以为,诗歌在所有写作中具有的可能性空间,就在于它是一切生活的开始和终结,是最具哲学意义的献给灵魂的礼物。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阿多诺说得多好:“诗是人心的精髓。”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诗既可以抵抗生存的荒谬,也可以给人未来的希望。 萧然也写爱情,不多,然而冷静。爱情是什么?他说:“爱情,是一副年轻时误服下/剂量过重的药”,“有人因此,一生都要用眼泪/慢慢稀释它的毒性”。在萧然的爱情诗里,爱情已是一种超越的爱: 我想在心里养一枚碧玉 象养一个温润美好的女子 养一些小忧伤 养一个小懒腰 …… 我想让她一直跟随 我的姓氏,一生 都不出嫁 “无情未必真豪杰”。其实,萧然对于感情一直有着一种隐忍的心态,他并非不屑于表达内心的情感世界。对他来说,尽管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然而生活中必须循规蹈矩而带来的某些抑制,最终得依靠诗歌来突破,才能保持精神上的充分自由。他没有用思想去绑架诗性,也没有用情感和诗意去绑架思想。哪怕是“与一朵花对视”,他也动了恻隐之心: 和一朵花对视,我动用了 生命中最隐秘的爱情 内心最危险的忧伤 我只看了她一眼,尘世的山峰 就迅速垒高了 我的视线 尽管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她也“大过了人间全部的黑夜”;那就躲在里面做一个“纯棉的梦”,“永远不要叫醒我”。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世界也许就是最平静的世界,不事喧哗,规避众声。就像“一个人的立春”那样: 不为万里江山,我只为一个人立春 爱一个人,就把她给爱了吧 就像骑马抢了别人的公主 或者王后,我为剩下的二十三个节气 准备了一百场战事 《一个人的立春》是萧然的得意之作。萧然在这里面“隐忍”了他的其余的“二十三个节气”,他没有化开那些还没融化的“雪”。我由此认定,萧然的情感之门不是呼啸而出的,而是用他一生的“隐忍”缓释出来,然后“一刀一刀去还一场宿债”。他挑选了“立春”时节: 今天立春,我就是要脱去你桃花的新衣 解去你的每一层羞 解开你最后一件小衣的扣,我就是 要了你雪白的身体 亲吻你的乳房,这些我命中 从未化开的雪 在萧然看来,情感的“宿债”如同“一场战争正在进行/枪林弹雨,血在流着/没有人,可以在尘世的战场/幸免”。所以,他“就打开胸膛,让一颗甜蜜的子弹/准确击中”(《爱情代号》)。看起来很有些悲壮,其实,尘世的情感世界没有别的什么,它甚至只是缩小到只有两个人的“代号”,是一种“你呼我应”的命定世界。这个命定的世界可以在他所遇到的某一个空间突然定格了。这就是他的《百花巷》: 百花巷,我走了长长一生 也没走回的百花巷
那位倚窗的女子、写诗的女子 弹琴的女子、画画的女子 一生若没等到策马归来宿世的我 接她绝尘而去 又如何回到前生,回到 临水的家乡 “百花巷”在萧然心目中,是一个隐秘的存在,是一个诗人的空间。那里没有宿怨,只有“深过了今年春天的愁”。诗人一骑绝尘携女而去,不为“取江山”,也不为“名动天下”,那么为的是什么呢?一切却都在隐喻之中。这个隐喻依然是属于萧然的“隐忍”,我想。 萧然情感世界里的“隐忍”,没有什么离经叛道的成分,命运女神抛出的东西,他在心里把它们接住了。诗人的感情转向可能由于各种偶然的、远为个人化的机缘,但这样的联想也并不是聊以助兴,而是加大了情感表达的力度。萧然的诗歌或许在于表明:生活的真谛和意义随时将逐渐隐匿,只有某些特定的情感形式才可能有效地截留或者象征世间的一切。这对他来说,虽然是“一种不安的力量”,但是他用时间去“隐忍”。他的《狼群》: 一切只要还可以容忍,我就一直隐忍 锋利的牙齿,看着世上那一群又一群 奔突的、其他的狼群,我暂时退入 群山的一侧,时间久了 可能会变成一块石头 他“一个人在世上行走”,心里携带着“整个狼群”。这是“一种不安的力量”。在这里,时间的叙述与叙述的空间形成了交替的双重带动。诗人不断成熟了,诗人存在的空间也不断地在成熟,白驹过隙,时间日复一日地消逝。某一天诗人转过脸来突然发现,他所“容忍”的一切已经离得很远了,变成了“一块石头”。 然而,萧然还是萧然。即便如此,他仍然警醒自己:“不要惊醒石头,不要打动石头的心/它可能释放出整个狼群。”我一直觉得,在诗人的可能性意义区域里,诗的符号体系由于诗人生活的不断积累而日渐庞大。但是社会现实的“狼群”依然险峻,今天如何卷入明天,是诗人必须以诗歌符号去抵达他自己的本心的。这个本心就是萧然所说的“一个人的宗教”。无论是元叙述还是再叙述,诗歌本身同时将成为社会生活的一个特殊内容。诗是相当个人化的东西,试图清除诗人主体的一切痕迹从而迎来一个所谓的纯粹的自然,这仅仅是一种理论空想。尊重诗人的主体感觉,这恰恰是我积极谈论萧然诗歌的原因。 至此,也许可以读出萧然性格中的二重组合:一面是“隐忍”,一面是“对抗”。这其实是一个幽深的渊薮,令人震撼。他可以用“梅花”隐忍自己,还可以用“刀”对抗世俗。他的《刀》,难道仅仅是一把刀么: 如果风有什么形状 一定是刀削出来的
比如梅花 比如高高的悬崖上,那一块 站过佛陀和情侣的 危石 这一块“危石”,一定是萧然埋藏在世俗日常经验背后的坚硬的东西。多年生活的奔波,使得萧然对于日常有了一种如同奔跑的风撞上静止的石头般的领悟。生活是奔跑的,风永远比你快么?萧然的这一片光线充足的诗歌语言,悬浮起一个新的表意空间。我似乎无法概括这么一种诗歌美学,我只能说明,他的作品抵达了生活的某个深部。这其实是很蹩脚的一个结论,因为我的感觉已经被他的那首《马》所营构的氛围骇异了: 一匹马,如果跑得比道路快 它可能就是风,就是比路早起程 更早的清晨,可能就是我的命运 总是脱缰在生活前面
如果它跑得比道路慢,可能就是 一块石头,就是我开始疲累的 年龄,尚未经过生命的一半,就开始 生根,连影子都一头扎进土里
一匹马,如果放弃脖子上的缰绳 还能如期到达指定的草原 它可能就是假设的一种,梦想的一种 可能就是奔跑的风 撞上静止的石头 生活就是一种形式,诗歌也是一种形式。只不过前者是普遍利益的。黑格尔在《权利哲学》中说:普遍利益的意识的、真正的现实仅仅是形式上的。马克思换了一种说法,用更明确的语言表述了老黑的观点:“只有形式的,才能建立起真正的普遍利益。”萧然以诗歌的形式表达了具有普遍利益的生活的形式,这就是诗歌所能到达的真正的可能性意义区域。 萧然的诗歌语言是明亮的,他善于用符号化的语言形式来表达诗。这种存在于纸面上和语言中的“比喻”语言形式,无疑是达到符号化意义的前提,当然它也包括所有其它的空间形象。就连不是结构主义信徒的加斯东·巴什拉也用略嫌绝对化的口吻说过:“不存在先于诗的诗,不存在先于文学比喻的现实。文学比喻并不是用来装饰赤裸的现实的,也不是用来表达无声的现实的。”盲眼的博尔赫斯更是胆大妄为地咏颂道: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用它们夜以继日地 写下那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 (博尔赫斯《罗盘》) 在诗的领域,比喻永远是或者首先是针对现实的存在物的,否则,比喻就真的成了毫无意义的“谵言呓语”。萧然如何?在这里我似乎不想对此作出过多的评价,因为读者的目光肯定是比我还要犀利的。 萧然是我二十年前踩到的诗人。今天,我依然在踩着、触碰着他。在我看来,他一定就是华兹华斯所说的“我游荡似一片孤云”。今天,的确有很多人远离诗了。据说在有阅读习惯的人群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在经常读诗。英国有一老诗人说,“今日世界,诗人已是离饥饿最近的队伍”。不过,美国诗人马奎斯对此却是垂死但不甘心,“出版一部诗集,就如同丢一瓣玫瑰花入大峡谷,然后静听回声。”对于萧然,我似乎没有沮丧,因为我也在等待着那一片玫瑰花瓣的回声。 这回声,似近又远,似远又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