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腰封写着:“大师的‘吃货哲学’。”我并不认同这句话。叶灵凤算不得大师,他写的文章若冠之以哲学,也是过于超拔了的。他是小文人,小未必就不好,自有佳妙处。 比如这本《荔枝蝉》,收录了他58篇的饮食散文,大多千字左右,最长亦不过两三千字。文章是小的,格局、气象也是小的,就如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那幅图片:一双筷子一口碗。简单至极,平常至极,生活不过如此,饮食不过如此。 关山万里,夜阑想必常入梦。他说:“樱桃又上市了。”他吃着樱桃,首先要想到自己的家乡,以出产樱桃着名的玄武湖,然后笑自己“俨然已经将所有的樱桃,认为都是来自玄武湖的了。”他絮絮叨叨,细说《家乡的食品》、《家乡的过年食品》……他是散淡的,漫不经心写他的美食小品,江南的水汽在字里行间氤氲。食物的往事追忆,如熟悉的老歌,总能勾起相似的思绪。 行一程,写一处。叶灵凤年少时求学镇江,京江的蹄肴、鲥鱼、酱菜和白汤面就在他的心底笔端勾抹了痕迹;茶淘饭是沪上日常,我从前读潘向黎的《茶可道》,内里就有一篇,我知道车前子也写过,似乎汪曾祺和苏童也爱茶淘饭,有空一并找来看看;荔枝蝉则是广东的特产,说起来广东人真的很能吃,连荔枝树上的小虫儿都成了佳肴;他晚年寓居香港,文章里就吹拂了海之味,间或些许甜汤,且不时隐现市井俚俗风情。 饮食文章要写得好,所描写的食物,最要紧就是能引出口涎。偶见网友阅读本书后的短评:“饭前略翻几篇,食欲大增,因此多吃了半碗饭。”我会心一笑。 港岛食客颇多。蔡澜鼎鼎有名。蔡澜胜在乐活,荤素不忌,饮食男女胡炖一锅。叶灵凤大抵是温雅隐士的风格,他以藏书家着名,以爱书家自居,吃的虽是乡野清供,写出来则自带文魅加持的良效。叶灵凤早年在上海时就藏书万卷,抗日烽烟之中不幸散佚,后到广州、再居香港,一住就是三十多年,至一九七五年离开人世时,他又攒了几屋子的书,并留下百万言的随笔文章。这个人,活在书里头,物质精神两相宜。饭香、书香,孰能分清? 叶灵凤有很深的文学修养,精炼、讲究,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蚕豆食谱,姜之种种,有典故、有人事,徐徐道来,纷纷而至。大概又经了香港文学的世俗化熏陶,他的后期文字亲近平易,那一派优雅、敦厚,气定神闲的笔触,让我想起周作人。知堂在《北京的茶食》里说道:“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他们灵犀相通,带着几分闲适感,和静观万物的睿智。 我最早读叶灵凤,是他的《读书随笔》。三联书店1988年的版本,已经跟随我二十年,除了书页泛黄,一切均好,甚慰。犹记得,彼时我是穷学生,省俭了饭钱,买下一眼相中的这本书,从序言了解到叶灵凤从前不受待见,我心里很诧异,因我直觉这是个谦谦君子,并未见得他如何反动。如今我长了年纪,有了些见识,大约明白了点俗世是非,像叶灵凤这么一个生于1905年的民国文人,时代大潮嘈嘈扰扰,谁能一心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真真不合时宜。但时至今日,当初合了时宜的许多文章,如同大浪淘沙,早已不知去处了,叶灵凤终究也摘了“帽子”,很多人渐渐发现,原来他是那样耐读的啊。 想要过好小生活,大抵也是人心皆向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