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的《文化不是味精》,笔底一片博大视域,让人或飞或止,沉思不已。 开篇入题,他道:文化不是味精。国人不管炒什么菜都要加味精,令文化这个词泛滥成灾。文化究竟是什么?阿城说,“文”是一种关系,“化”就是将这种关系深入下去。他通过辨析文化和武化、文化和文明的区分,说明文化是“老祖宗”在周朝就已经施行的,是后于武化的一种制度,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规定。文化的实质是对资源的一种分配方式,以一种级别来分配资源,而不是一种生理上看谁力气大、打斗等动物力量。文化的方式是通过教化,使人学会压制动物本性,不取武力,而是讲理,来处理人与人,人与集团、社会的关系。 这种对文化的解读视角,很奇特,是打开历史的纵深、剖开社会的横断面,让你看,所谓的文化,便是这样一种关系。 书中,阿城讲了一种素读读书法:初读时,抛空自我,就当自己是白痴,只需弄明白别人在说什么。读第二遍,做的是驳论,书中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第三遍,做自己驳论的驳论。这就能从一本书里读出五六本书;再去读其他的书,速度会很快。从素读到速读,书会越读越快,越读越少。他的“素读”法,在以浏览为主的网读时代,委实是细嚼慢咽,一派古风;但唯有这种孜孜而读,才会品得真味、“读”出自己的东西来。阿城说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亦是“素读”:电影语法是中国诗,每段有行为的整体质感,逻辑却是中国诗句的并列法,就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四句间无必然联系,却是整体画面。好的电影,焦点必放在人性。人如大风起时,不同树木:翻转姿态各异,却无不在风向里。小角色妄得一个“风”字,大师只恣意写树。 阿城的漫谈,在此言此,在彼言彼,又不动声色,既有大机巧,又有小照应。写画展:晚上,灯没有罩,映得人如木版画,越近灯下,越精细。他说颓废:是一种含量非常大的精神,举凡诗经至现代,无一不有它的质在其中。但颓废很怪,只有在不自觉的时候才迷人,有时雄奇,有时婉约,有时简素,绘画亦如是。 阿城崇尚元气充沛的民间艺术,在他看来,平凡剪纸,妙态极焉,“心智的清澈浑朴,就像蓝天黄土一样,我们不能用先进或落后去评判它,只是觉得它魅力长存,有时甚至承受不了它的震慑力,因为它太纯了。它应该作为一种气质,进入中国现代艺术”。这种真诚赏鉴,真令人心动。 阿城写音乐,写得世事洞明;犹如高高山头,看尘世风景,凡音流转处,渺如仙境。他说,音乐是种生活方式。街头巷尾的叫卖声,是有音律的。有的是三分损益律,有的是纯律,还有的是混在一起的。小时候,音乐环境很丰富,现在没有了,周围走着的都变成了戴耳机的人。他说,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可以听到那种生理疼痛。非常微妙的长轻音让人感觉作曲者疼得不敢挪动,但是疼得非常有质量。 阿城写人,多用白描,洗练镌刻,有古意。在《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中,写诗人“路生敲门,我隔着玻璃可以看到他:眼睛往上望,手互相袖起来,静静地等待开门,一幅古人雪夜叩柴扉的样子”。三笔两笔,古风拙然。 阿城写父亲到公共澡堂洗澡:紧闭着双眼,舒服得痛苦,我这时想问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写父亲辞世火化后,他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睛,滴落在额骨上。读到此,我隐忍着一股心酸,看他如此掩住切肤之感,轻轻地,又掩得很深,使我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