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于一个月前的同学聚会:临近退休之际(中学同学年纪相差甚微),有热心人探知,吴庆荣从长期定居的闽西北山区三明市回到故乡做一个寺庙的佛像,遂相约从城里去看他。高中同届同学有两百人,住在城里的也不少,然实际能联系得起来的也就处级科级“领导干部”和生意有成的小资本家(标准的提法为“新阶层人士”)。坐车到镇政府门口(母校已迁建新址)集中时,果然只有十多人,比预计少了两位。 见到吴庆荣。他夫妇和大学毕业的小儿子在田边中学荒废的教室里做佛像。田边中学实为海边中学,周边已无哪怕一丈见方的田园,不远处便是海湾,连操场都已长满没膝的荒草。荒废的旧校园一角盖起一座小寺庙。吴庆荣的佛像就是为它而作的。 喝酒时我被拉到吴庆荣身边坐。回忆总是令人亢奋也少不了伤感……我从中感受到阵阵颤动和岁月磨难,遂另约时间采访他。 话题从1975年那个没有色彩的毕业季开始。同学们无精打采地踏上回归家门的路,吴庆荣独具色彩——他是学校唯一的美术教师林金秀的得意门徒。吴庆荣家在鹅头村,远离人民公社所在地埭头,因而与我一样,也是高中进校的。那时初中高中都不安排美术课。林金秀闲得无聊,整天在宿舍画素描。宿舍就在教室边上,吴庆荣下课就在他门口探头探脑,以至上课铃声响了还不走,终被林老师拉进去成了入室弟子。他由此步入了艺术孤寂的漫漫旅途。 高中毕业,吴庆荣就凭着一支碳晶笔为乡人画肖像画,画的都是老人(那时乡下照相机极少)。家乡鹅头地居海岬孤村,自然没有多少人可画,他走出家门,去了后郑、石城、平海的东湖、西柯、江堤,还去了两个海岛筶杯和黄瓜,除了画肖像,还在眠床、船上画油画。肖像画以张计价,每张一元五角;其他则以日计价,也是一元五角。这是当时乡村木匠、泥瓦匠等匠人的统一工价。这样的日子吴庆荣过了半年,这样的履历可能为都市的艺术家所不屑和蔑视,但他们忘了我们国家的全称。除了艺术、别的一切,若不以人民为对象,则皆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除了美术,吴庆荣数学物理化学成绩其实很好。临近“文革”末期,乡村教师被大量抽调参加运动,师资奇缺。他被附近汀港附中校长林文远叫去代课,在一个59人学生的班级教数理化,因而,每天改作业都得至午夜方休……1977年11月全国恢复高考令成千成万的青年欢欣鼓舞,却给吴庆荣人生第一次沉重的打击:以他初中老师的基础知识,高考成绩上线,被通知进城到部队医院体检,但公社革委会政审不予通过。理由是他父亲一九四九年前参加地下革命,与闽中地下党冤案有牵联,“文革”期间被批斗,此时却成了与“派性”有牵联的“人和事”。 他性格柔软。面对看似强大的政治结论,他失望了,彻底放弃了次年夏天的高考。其实,一九七八年“政审”放松了,当地“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办”不少成员都改名考进了大学,而他却不再参加。他其实是“历史转折”的积极拥护者。粉碎“四人帮”大游行,他动手画了大幅漫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参加土头中学游行,还为游行队伍印制红字横幅。 他离开了代课教师的岗位,去后海围垦工地做船工运石头。这种重体力劳动以他的体格完全可以应付,但他却从中悟出了自己应该选择的生活道路。一年后,他重新拾起了他擅长的手艺——雕刻与绘画。他沿着刚刚合拢的后海堤坝,到对面的北高埕头、冲沁雕刻佛像,为刚刚恢复的元宵节游灯画大灯,三十多年过去,这些大灯还在用呢!以埕头为中心的打金客走南闯北已成规模。远行的农民需要心灵的寄托,家门口都要盖座小土地庙。敏感地发现这一商机的吴庆荣挑着制作的小土地公泥像,走村串户以每尊八元卖给农家。尤其令他信心大增的是:在邻村汀港村福岭仔宫雕刻业务的竞争中,他击败来自平原“雕刻之乡”惠洋的三个老师傅,获得了雕刻“三国演义”屏风的订单。 当地埕头周边成千上万打金客走南闯北的独特现象并没有给吴庆荣以启发,促使他走出家乡的完全是偶然事件。1979年底,他想买台照相机,莆田买不到,在三明做施工员的朋友介绍他去三明。通过朋友的哥哥,他在福州退休过来的老师傅那里学会了全套照相洗印技术。为答谢老师傅和介绍人,他就地雕刻两座木头狮子送他们。没有场地,他就在市场中做起来,周围很快围起一大圈的观众。看着他精湛的技艺,众人议论纷纷:有这手艺,完全可以在这里干起来啊!两座木头狮子雕成后,观众中一位称为“朱老三”的印染厂工人,是上海知青,见多识广神通广大。他主动提出要介绍吴庆荣去雕刻厂工作。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他用自行车载吴庆荣去。雕刻厂离市区六公里,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在陈大镇雨溪村,是当地与台湾人合作的雕刻厂,给他的工资是31.5元。 他虽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骨子里骚动的因子决定他在关键时刻冲出别人为他设定的轨道。在村办雕刻厂仅领了一个月工资,他就经人介绍重新走向社会,在三明周边独自承揽制作雕像业务。由三明逐渐发展到沙县、大田、泰宁、永安和福州。雕的多是佛像和古代文官、武将、仕女,也雕刻毛泽东等当代伟人,还能根据主人的要求,按相片雕刻真实人物。开始时,工钱每寸三元,慢慢涨到五元,几年后便是以百、千、万计价了。 业务扩大后,吴庆荣先带着弟弟做,后来就增加了内弟,常年跟他的徒弟五六人。 说到内弟,不能不提到他的妻子曾凤仔。他们1983年腊月结婚,他27岁,曾25岁,邻村土头人。莆田沿海女孩15、16岁结婚是常态,25岁结婚是另类,曾凤仔更是个奇迹。从现在的相貌和体态看,年轻时当是风姿绰约的美女。更奇的是,她从未进入一天校门,是武夷山脉深处的邵武茶山清冽的雾气为她作了十年启蒙,擦亮她的眼睛。她15岁起去邵武采茶,清明节前去,中秋节时回。每年60元的收入虽然重要,更紧要的是确立了一条原则:绝不嫁给守在家门口的男人,哪怕嫁给出外做苦工的。就是这条少女自立的“基本原则”,使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兄弟五人、全村最穷,却已凭自己的本事在异乡三明城关扎下脚根的雕刻艺人吴庆荣。 嫁给吴庆荣后,曾凤仔一年一个连生三男一女,并依法向计生部门交纳2000元“社会扶养费”;小叔子夫妻也不甘落后,同样生了四个孩子。兄弟妯娌加七八个孩子,使吴庆荣在城关乡盖的四间房子和宽阔的小院人声喧哗、生机勃勃,在独生子女的时代更显出桃花源般的奇特景观……除了极稀少的特例,命运历来不予艺术家一帆风顺的眷顾,更多的是中途无情的痛击,以考验你的神经是否足够地坚强。1994,这是个中国人做发财梦而且确实发了财的年份。吴庆荣正筹措用他少年时雕刻的妈祖银像,翻膜复制成批量生产后,回故乡湄洲岛祖庙去卖。那里,来自台湾和各地的妈祖信众络绎不绝……然而,不幸发生了,他的小弟开着刚过户不久的二手江淮汽车被撞死……噩耗传来,吴庆荣整个人都发懵了。面对弟弟的骨灰盒,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与车祸同时降临的,是业务的萧条。即使来了订单,以他的精神状态也做不了。他任凭头发疯长,胡子疯长,并且长的都是灰白色的,也无心去理——这就是他后来一直留着胡子,且以胡子命名工作室的缘由。好在福建人不是东北人山东人,“胡子”不是强盗土匪的别称。 他做不了事,为维持这个大家庭的生活,曾凤仔和弟媳早晨5点离家,晚上10点回来,妯娌俩去市场买卤鸭;吴庆荣则做8个孩子的保姆,连两个女人的衣裤他都洗了。华盖当头,孩子们感冒不断,从二月至八月,每个时段都有二三个孩子住院。临近中秋节,又有两个孩子感冒,夫妻俩狠了狠心:大过节的不去医院了。没想到:硬捱到节日之夜,孩子的热都退了。第二天早起,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了。与孩子健康欢乐的面容一起来到的是嘹亮的电话铃声:长乐营前林氏大祠堂的老依伯来电力邀吴庆荣去长乐洽谈业务。 他去了长乐。当地有四个祠堂是别人做的活,这第五个祠堂的活就带有挑战的意味。他在现场量了尺寸,画了草图,回到三明以最快的速度刻出这幅《尧舜耕田》浮雕。给林老依伯托去(走的是班车),第二天下午,老依伯就来了电话:确认全部56片雕刻全部给吴庆荣,总工价1.6万元。是三明地区工价的一倍高一点。 从此,夫妻俩回到了木雕本行。与长乐业务同时来到的,三明城关、洋溪、沙县、大田、明溪、尤溪、南平、连城的业务也陆续回来了。吴庆荣为人诚实,虽然山区的活工价偏低,他也不因此而稍减认真程序。他有一颗虔诚的心! 从较长长度的时段看,生活和艺术都没有亏待他。1996年他的长子从崇宁小学考入三明一中,课任教师连夜来家报喜:他可是该校第一个考进一中的学生啊!他交了7300元赞助费(户口在莆田)。有鉴于此,他陆续把全部孩子的户口都“买进”三明市区。 令他长期困惑的是:近十年来,他参加了十次较高层次的现场木雕竞赛:现场操作时他果断利索,围观者反响强烈,有的还赞不绝口,当地媒体以他的作品为主作了报道,可最终评奖结果:他得的都是铜奖。他不经意地把手机中的一幅《后羿射日》给我看,恍惚一道闪电迎面扑来,我轻叫“啊!”少顷回过神来,我为其中胸部肌肉线条之灵动,后羿形体动作之威猛所感动。他告诉我:这是2013年参加在浙江嘉兴举行的中国民族民间木雕技能擂台赛时,现场创作的。当时在场者都反应热烈,上海金山区的查铮先生说:“金奖肯定没问题!”当然,最后结果依然如故:它仅获铜奖擂主之称号。吴庆荣也颇觉安慰:它与其他大师的作品都被留在嘉兴——这片中国革命与思想之源的土地上,在“大师陈列室”永久展出……浙江是物质和精神双重富裕的地方。是真本领有人懂。此后,附近一位拥有百万好木头的女人,一直给吴庆荣打电话,请他去雕刻。我对他说:你应当去。 吴庆荣有系列头衔,我为他挑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福建省雕刻艺术大师、三明市工艺美术协会副会长。三明是座年轻城市,具有宽广的包容性,他获得了政府和部门的支持和爱护,尤以2016年为他颁发了“大胡子技能大师工作室”牌匾为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