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满十六岁的时候,除了心底一个秘不宣人的愿望外,身边一无所有。 是的,用现在调侃时常用的一个字,那时我很“惨”。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十六岁了,便不能和我的家人再拥挤在家中唯一的那张破旧棉床上了。那一天母亲对我说:“你去和邻居的阿山借宿吧。”我听了,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天可怜见,我们家有六口人,但只有一间旧屋,平时连吃饭都得站着,睡觉时,能不横七躺八的? 我去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好。但我没有径直去阿山家,却偷偷地沿着月光照耀的小路,向龙眼林中的一间小屋走去。 我记得,那天夜晚我是多么忧伤,多么沉重。我庆幸出门时没有碰见任何人,但也没有任何充足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到人家屋里睡觉,却一个人默默地走向龙眼林,走向那一间早已破烂不堪的小屋? 月下的龙眼林,黑 的一片,看不出白天那种生机蓬勃的样子,只有遍地的青苔、蕨草,不甘愿我脚步的践踏,发出嚓嚓的叫声。我走着 ,忽觉鼻孔塞满了潮湿的烟雾,我不禁用手擦了擦,不经意中,却刚好抓住了一只往我鼻尖掉下的金龟子。我刚想发作,却发现那深植于平静和孤寂的林中小屋,宛若一瓣已经开败的黑菊,在我的眼前闪烁着。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放开那只可怜的金龟子。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一间小屋。粗砺的墙基,粗砺的土墙,数十根发黑的椽木,支架着一片黑瓦。它是村里人在什么年代搭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它的里面和外面的嬉闹中度过的。每年龙眼成熟时,就有人在这里守夜。我自然也和别人在这里守过。里面只有一个草铺,墙上挂着一盏马灯。那灯光,永远是发黄的,但我却觉得很温暖,很惬意。守夜时,听别人给我讲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或有关女人的一些事情,我的心便酝酿着激动,酝酿着模糊的欢乐。 但是,最不可怀疑的是,今夜我一个人来了。我呆呆地望着小屋,脸上叠印着从树叶缝隙里筛落的斑斑月色,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无助地喘息在静寂的龙眼林中。 小屋……哦,我记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小屋在心里讲,我若是有这样的一间小屋该多好。每天夜里,我就会躺在那厚软如毯的草垫上,松开四肢,闭上眼睛享受睡眠的快乐。真的,我在电影里见过那些林立的灰色高楼,灰色的水泥大街,以及那奔跑的汽车,我真的不喜欢那些东西,它距离我们太远了。我只喜欢我的村庄、荷塘,以及龙眼林和林中艳丽的野花,自然更喜欢能唤起我真正欢乐的林中小屋。这样的小屋,我曾在一篇作文里也写过它。但是,这样的小屋是属众人的,谁也不能独占它。想到这里,心中顿涌起一种凄怆之感。是的,我太可怜了,从现在起,每天夜里,我得离家流浪,这里住一个晚上,那里住一个晚上。我甚至想到,从此会不会被人叫做“游击队员”呢? 现在,小屋就在我的面前。它一声不响地望着我,可我却不想进去了。我只是灰心地,无端地在原地站着,又灰心地,无端地盼望着什么。久久、久久……当一阵风从林中摇曳而过,我这才发现,顺着我脸颊淌下的,竟是两滴热泪。 今夜,就倚立在这里,或依偎在小屋的旁边吧。我想,我一定会靠着这林中的夜色睡去,让一个梦,像安徒生的童话那样,像明净的云那样,神秘地上升,缓缓地化作一间漂亮的房间,向我敞开房门,让一个提着草裙的少女,引领我跨进门槛…… 不!那是在书中看到的情节吧?我不要。那样的东西离我太远了。我还是喜欢眼前的一切,喜欢以清芳的气息呼唤我的龙眼林,喜欢那以持久的热情迎候我的林中小屋。 这时,我想起了平时和我一起玩的小胖子,今晚你睡了吗?如果这个时候你也能来该多好啊,我会紧拥着你,来到这间林间小屋。让我为你开门吧,这屋里的神秘都是向你开放的。夜来了,我会为你点一支蜡烛,那亮丽的烛光,将照亮挂满果实的墙壁;夜深了,一扇小窗,又将幽幽播下一声妙籁。你渴吗?让我这就去为你煮一杯清茶。好了,让我去做你的牛羊吧,而你,就做我的山岗,我们彼此醉卧,说说笑话,说说曾经去摸鱼的经历…… 但是,一声凄厉的猫头鹰的叫声,把我从恍惚的幻境中拉了回来。我定睛一看,林中依旧蜷伏着斑斑月色,小屋依旧静憩在青苔和蕨草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自己的心跳,在这静寂的林中,显得格外慌乱。 我终于转身,在我迈出沉重的一步时,一个愿望在我的心中萌生了,我一定要营造一间自己的房子。 但是,我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愿望,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在林中小屋前做的梦。 往事如烟!如今,我已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了,生活也算平顺。只是,每当听到住房还是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时,便不免又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的那次经历,现在把它写出来,也不在乎谁耻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