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骑着单车穿行于海港的街巷,像是化身为光阴的一部分从小镇的上空俯冲而下。冬日的海风刮擦着行人,也刮擦着这里的一切。我甚至还能看见时间的火花,掠过每一张黝黑的脸,每一寸斑驳的墙和每一间烟雾缭绕的庙宇。那一刻它们都裸陈出一种最原始也最质朴的神性,对抗着这个世界的沧海桑田。 在多年前的夏天,我正值少年,体内丰沛的荷尔蒙在炙热的阳光下酝酿着剧烈的化学反应。一个人的成长,该是如何迫切地需要自由作为他的催化剂啊!远方成了他全部的理想。有一次,我推着单车,来到锦江春色开始的地方——那是江口镇的制高点,远远看见大海与花田彼此接壤,漫长的海岸线犹如一条折痕,将装订好的家史摊开在农事与渔汛的页面。我于是日复一日地等着潮汐为我翻开未来的轮廓。 生活在别处,梦想在远方。门前的 芦溪穿过江口桥,又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知道那里是大海,扑面而来的咸湿的海风,分明是它急切的呼吸,在对我的昨日和明天、现实与希冀做着最后的劝解与抚慰。少年时的壮士断腕,将成为他日的唏嘘长叹,这或许是早已被刻进血脉里的一代代海港人前赴后继的宿命。 后来,我负笈他乡,横跨过被杭州湾圈养的长三角的海,倾心过倒映着粉色长裙的鼓浪屿的海,迷恋过蓝得醉人的维多利亚港的海,而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像肆意奔放的青春和年少轻狂的爱情,岁月的坦途终会被我们走成独木桥。那或许正是前朝词人蒋捷在《虞美人》中所写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一生中的壮志与失意、叛逆与回归,这看似大可不必的挥霍,原来也是不可或缺的过程。但我也是幸运的,生命中终究还有一条河在为我而流,为我擦亮故乡的光泽;生命中终究还有一片海还一直停在那里,等着我来认领。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骑着单车穿行于海港的街巷,不似开车,摇下天窗踩着油门,却少了一份闲庭信步般的惬意。尽管是冬日,一个人回顾少年路,虽不能使他重返过去的年月,但那份朝圣般的虔诚却能一扫这些年的束缚与阴霾。海风铺到哪里,哪里就是地图:沿着小镇的边沿,经过狭窄的石桥、蜿蜒的河岸以及蒙尘的祠堂,经过不时贴着水面飞过的海鸥,我终于看清了它们身上那无处落脚的乡愁原来正是这座侨乡全部的荣耀与苦难。 半个多世纪前,战争与饥荒围困着小镇,动荡不安的局势和捉襟见肘的收成,迫使祖辈向风头浪尖另觅生计。轮船将他们运到了大洋彼岸:那是一整座小镇的少年时光,血液与信仰从此扎根在另一片沃土。半个世纪后,战事平息,国富民强,归来时的江口小镇已是白发苍苍。于是祖辈们翻新了楼房,扩建了街道,在今天看来,那些略带南洋风格的建筑和干净简洁的马路,依旧透着一番经遭过颠簸与瘟疫后的荡气回肠。 又是一回年关将近,人群往旧的春联上张贴着新的春联,寄寓新年的愿景。那些红纸仿佛墙体的老茧,若一层层剥去,便能邂逅去日的时光。等到明年今日,这一切期望又将变成怀念。而一个人的一生又如何,它甚至长不过一副白额春联在门楹上的逗留,它所有的平上去入、横撇竖捺其实就如 芦溪一般迂回曲折地在历史的河道里安静东流。然而,正是这千家万户的悲欢离合,拼接成一座小镇的熙来攘往,交织出一个民族的兴衰更替,也汇聚成一个人世的阴晴圆缺。 而那片故乡的海,它一直都在那里,等着我骑着单车去看它,与它一见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