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从南到北都开遍了鲜花的四月。 三月的土地蓄满了热能,一天又一天,这热能终于在四月催出了一串串淡黄色的龙眼花在枝头绽放,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风儿一天比一天暖热,风中传出了画眉的一声声鸣唱,唱出了一个热烈季节的到来。 兰天、白云、暖风、龙眼花、画眉鸟、蜂蝶……春色满园。 四处静悄悄的,踏着梅峰寺龙眼园里青青的春草,和那些红色、白色、黄色、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听着画眉的声声鸣啼,闻着龙眼花独特的甜香,我的心在逐渐地沉湎、沉湎,逐渐随着那一声声鸟鸣开始飘游、飘游,游回到那个遥远的年月。 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云、这样的蜂蝶、这样的鸟鸣,清晨或黄昏,我常扛着一把长长的竹篦,提着一只灰暗色的破麻袋到梅峰寺后山,扫树叶、扒草丕,为的是省却家里买柴禾的钱。在那个普遍贫困的年月,对穷人家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什么稀罕的事,这样的人多着。 当年的梅峰寺后山,不像现在这样四周用围墙圈着,也没有什么屋宇、民居,果园的面积比现在大多了,属于梅峰街第一生产队。园子里除了龙眼外,还有枇杷、柿子、番石榴、柚子等。一年四季都有飘香的果子。 尽管那年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少年不识愁滋味”,精神上的快乐远不是“而今识尽愁滋味”的现在所能比的,无忧无虑,整天乐呵呵,扫树叶时还总带着用生橡胶泡煤油制成的粘胶粘蝉,用弹弓打鸟,还经常因偷摘果子被看园子的老人追得不亦“跑”乎。 往事悠悠,记得为了扫树叶的事,有一次还和一个同样来扫树叶的孩子干了一仗。今天想来,都一样是苦孩子。那个孩子好像是东桥头一带人,三天两头背着一只大筐子到梅峰寺后山扫树叶。他长着圆圆的脑袋,满脸菜色,比我高出半个头。那一天他扫不到多少树叶,可能想想是因为我总来的缘故,便迁怒到我头上,把我当成出气筒。 他对我怒目而视,我也不甘示弱,反目相对,但心底里却不免犯嘀咕:他比我高许多,真打起来的话,我是他的对手吗? 我们像阿Q和小D。 “你干嘛把树叶都扫走了?”他瞪着我。 “我为什么不能扫?这梅峰寺又不是你家的。”我怯着心顶上一句,为的是维护一个小男孩与生俱来的面子。 “你就是不能扫,以后再看到你扫我就揍你。”他涨红着脸,发起了无名无理之火。 “我就是要扫,你敢揍我,我就叫我哥揍你,我哥比你大多了,一只手让你。”我虚张声势地吓唬他。 “你还嘴硬,我现在就揍你,你再去叫你哥!”他扑上来对我当胸一拳。 一拳打得我直往后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哭叫起来,抓起竹篦一把扫过去,他机灵地一跳,躲过了竹篦,又冲上来揪住我的头发,直往下按,并对我的后背一拳又一拳,边打边骂:“妈的,我揍死你,揍死你!” 我的大哭大喊惊动了看园子的老人,他从木屋中奔过来,一把抓住了还在往我身上落的拳头。 老人终归是大人,小孩终归是小孩,是无法较劲的。那小孩子的胳膊动弹不得了。 我被打得发起了蛮火,趁他放手之机,反扑上来,又打又咬,但一下子也被老人的另一只手抓得无法动弹。 老人问明了原由,把那小孩子训了一顿,说以后再看到他这么蛮不讲理,就不许他再到这里来扫树叶。 小孩子怒视着我,悻悻而去。 旧时往日,别梦依稀。 那年月,每到四月,望着春日阳光下洒满枝头的龙眼花,我的心里总会腾起了一片斑斓的梦之花。在距离梅峰寺后山不远的雷山果园中,我家也有两棵龙眼树,且是优良品种“普兴冬”,壳薄且细,肉晶莹透明,脆嫩汁多,甘甜核小。淡黄色的甜香的龙眼花,嘤嘤嗡嗡的蜜蜂,总会让我想起了八月秋凉时龙眼的甘甜,和秋风中悠扬的蝉鸣。对一个常饥肠辘辘、见肉见鱼便流口水的穷人家的孩子来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诱人的梦。一想起摘龙眼时在树上爬上爬下、边摘边吃的欢乐情景,我的心里就涌上了一股少年郎的热潮,就兴奋得直想放声歌唱。 当然,也不全是美丽的梦,在巴望着龙眼花结果,果子一天比一天成熟的日子里,一种担忧也总是相伴而来,那就是台湾海峡夏秋时令人恐惧的台风,怕台风在一夜之间打碎了一个苦孩子的龙眼之梦。 两棵龙眼,逢上大年,一次也可以摘上二三百斤。 那时候,每当秋风起时,园子里便开始弥漫着一股愈来愈浓的龙眼那独特的甜香。白露,是龙眼成熟的饱和期,过了白露三两天去采摘尚可,倘若时间过了太长还任其垂在枝梢上,便会物极必反——“醉了,”汁固然还很多,但吃在嘴里却有一股异味。 处暑至白露的那段日子,是很快活的日子,早晨醒来,便数着离白露还有几天,因为根据经验,母亲再晚也是不会迟过白露带我们去园子里摘龙眼的。摘龙眼的前三五天,每天黄昏,劈完第二天用的木柴,我们哥俩便总会去园子里看那枝梢上的累累果实,听着蝉鸣,望着一团团蜜蜂在龙眼上嘤嗡,心里便漾起了一股夹着童真的甜蜜感,满足感。 因为那时候家里穷,龙眼摘下来后,母亲总是把个大、成串的整理出来挑到街上去卖,一斤两毛钱。那年月两毛钱可不是小数额,够穷人家一天的菜钱。零零散散的留着自个吃,总也有三五十斤吧,够一家人甜上一阵日子。那是一年中除过年外的一段最快活的日子,每天早晨醒来,出现在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有得吃了。 多少年过去了,雷山的果园早已不复存在,变成了一幢幢高楼民宅。每当经过那片土地时,我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那许多苦日子,想起了那两棵曾给一个少年郎带来了欢乐与梦幻的龙眼树。 在今天的孩子的心目中,龙眼已不算什么,他们也根本不可能体验到龙眼在他们父辈少年时心目中的那种感觉。我的儿子就从来不把鸡鸭鱼肉水果看得有多重。这是好还是坏?从广义上来讲,应该说是好的。如果他们也像他们父辈少年时那样,望着龙眼花开就做梦,就馋涎欲滴,那就意味着饥饿的影子就在他们周围徘徊。那是可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