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下来时,连麻雀也惊慌了,吱吱喳喳地乱叫,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翅膀鼓动,“扑簌簌”地响个不停。乌云似乎从四面八方向头顶聚拢,像我们从教室里被广播驱赶出来,在操场中间集合。每当乌云在天上层层叠叠,我总是心情阴郁起来,幻想挥一把利剑,把它们劈开、撕裂,好放出那个火球。我挥起手中的扫把,扫过一阵草屑,空出一片干净的地面,意象中天空的乌云已被我一扫而清了。 他们奔走在不同的路上,肩挑背驮,急慌慌地要把晒干的谷子、稻草收进仓里去,样子忙乱而可笑。他们跟我一样害怕乌云。邻居家的烟囱冒出一阵浓烟,兴奋而顽强地向上攀爬,它们想跟乌云结盟,可是它们太渺小了,被强大的乌云拒绝,只能委屈地伏下身子,在屋顶抽搐一阵,最终以返回屋里而妥协。结果,那烧火的小孩咳嗽着奔出了浓烟弥漫的小厨房。 一条黄狗被乌云背后隐隐的闷雷所吓,狺狺嗥叫起来,状如夜间吠月,显得烦躁而暴戾,把套着脖子的铁链挣得稀里哗啦地乱响。我看到它时而贴伏地面,时而愤怒狂蹦,却始终挣脱不了有形的锁链,和无形的恐慌。我惬意地笑起来。在村路上我经常遭遇到它,它蹲伏在路旁边,两只三角眼盯着我,舌头一伸一吐的,呲牙咧嘴,形象可怖。偶尔,它会从随便哪个墙旮旯里窜出来,扑到我面前,吓得我双腿发颤,“嗷”的大叫起来,下意识地抡起背着的书包吓唬它,反惹得它一阵更猛烈的吠叫。这样的对峙常常发生,有时也会是别的狗出现,以至于我走在村路上,得时刻提防着这些可恶的家伙。 但是威胁无处不在,每一段路,走过去都是挑战。即使我逃过了狗,却又碰上了两只大白鹅,伸长脖子,“轧轧”的叫声从长嘴巴里吐出来,很有挑战的意味,细眼睛似乎已经看透了我恐惧的心思。我见过别的小孩被那巨喙啄了一口,淤紫肿胀,久久不消。我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以免触怒它们。要是它们紧挨着走,我可以远离它们,贴着墙根溜过去。可有时,它们一左一右,摇摇摆摆踱过来,狭窄的村路上似乎到处都在它们的袭击范围里,我找不到挤过去的缝隙,只能沮丧地转身往回跑,躲在墙角老老实实地等待它们走远。 在我探头探脑观察时,脖子落在了一只大手里,凭感觉,不用扭头我就知道是“瞎眼阿泉”的手。据他们说,阿泉小时候的眼睛比现在的我还要亮,有一年,花生收成的季节,馋嘴的他不停地把生花生剥了塞进那似乎永远填不饱的肚子里,然后就开始拉肚子,因为少钱医治,结果就把眼睛弄瞎了。他们总是举一些类似的例子,说一些小孩不要馋嘴、要节制、要适可而止之类的道理。总之,阿泉的眼睛就一辈子笼罩在了乌云后面,再也没有亮过。可我怀疑,阿泉的眼睛有拨云见日的特异功能,因为他总是无比准确地捏住我细长的脖子,无论我从他身前还是身后经过。这一次,他又捏疼了我的脖子,“哦,哦,哦”地嘲弄我又逃学了。我又疼又怕,委屈万分地辩解是被呆鹅挡住去路的。阿泉松开我,直奔两只鹅,左手一抓,右手一搂,两只臃肿庞大的鹅就像两棵青菜一样落入了阿泉的掌中。我看到貌似强大的鹅瞬间落败,开心地笑了。他转过脸来,被云翳笼罩的双眼仿佛有寒光向我射来,我又记起被捏住我脖子的痛苦,慌不择路地跑了。 许多年后我明白,总会有一样东西把另一样东西打败。鹅吓退了我。阿泉擒住了鹅。那片泥潭俘获了一只羊。对了,一只羊,一只生着漂亮却尖锐的犄角的羊。羊被堂叔公带回来时还只是懂得无辜叫唤的小羊羔,不长的时间就露出狰狞的面貌,用坚硬的角逼退靠近的人。这是危险的敌人,外表温顺、驯服、悠闲,一旦发怒,用有力的四肢蹦跃,俯下头露出可怕的武器。我想像那对角戳在身上的痛楚,不由得微微发抖。可是,它陷在泥潭里了。我躺在奶奶的菜园里,看天上的白云缓缓移动,变幻着身影。那只羊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突然就开始挣扎起来。灵巧的四肢在淤泥里扑腾,却越陷越深。在我眼里,它那么可怜而无辜。我的眼里,还有繁花、绿草、蜜蜂、蝴蝶、可爱的燕子、幻变的云彩。那么,在它的眼里呢?我推测,会有倾斜的人影,摇晃不定的房屋,可恶的烂黑泥,讨厌的吱喳乱叫的麻雀,恐慌、无助、绝望之中,所有的景色应该都是灰色的,甚至头顶白如棉花的云朵,也已经染上灰蒙蒙的色调。 乌云慢慢啃噬天空时,一种无形的感觉便悄悄弥散开来,色彩、声音、动作,还有人影,吹过身边的风,全都不一样了,被一种灰蒙蒙色调所统辖。就说风吧,乌云密布时,夏季里,风也变得凉爽了。而在冬天,风则更加冷嗖嗖的,吹得那些草色灰黄,晾在院里的衣服也僵硬起来,刺疼了我的眼睛。在阳光下多好啊,颜色鲜艳,绿得苍翠,黄得耀眼。声音也干脆利落,不会受到凝滞的空气的阻隔,隔壁的婴儿啼哭起来,仿佛可以看到哭声干净利落的轨迹,划过空中,落在院里的泥地上,震起细微的尘埃。在河畔,我远远地看到河那端,划船人拉起船篙,带起的水珠闪耀着光,与粼粼的波光相交映。 许多时候,天空就那么灰蒙蒙的,被乌云遮盖着,既不下雨下雪,也不消散,似一块悬在空中的破衣烂衫,久久停留。如同那只羊遭遇陷落之后,一直萎靡不振,堂叔公铁青的脸色久久不去一样。事情总是有一个渐变的过程的,水汽和尘埃的结合,凝成块抱成团,以棉絮般的云朵呈现,它们越积越多,越积越厚,直到光无法穿透,乌云便在半空中停驻,或翻滚、奔腾。厚积的乌云终究要变成雨水或雪落下来,可是落在这里还是那里并不一定,你希望它快快落下来,它们偏偏就悬着,漂移到了别处,于是,这里人的失望,那里人的憎恨,同一时间里在不同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如果乌云俯视无奈的人们,它会发出恶作剧的笑声吗? 会也罢,不会也罢,乌云终究要化水而消散的。那时的我狂热地爱上侦探小说,扑朔迷离的案情,迷雾一般罩着,更像乌云一样把真相藏在其后,真相这颗太阳一次又一次吸引我去把乌云刺破、撕裂、穿越。我喜欢这样的过程,享受拨云见日的快感。也许,是因为这带有窥探、揭秘意味的行为,挑唆了人原始的本能。但一段时间以后,我对阅读产生过疲累的感觉,厌烦了那些可笑的篇章,言过其实、夸大其辞、不知所云、视读者如弱智,等等,我开始喜欢一些短小的文章,读来轻松,看过就忘,再也没有乌云或者迷雾。没了乌云,就没有期待穿透的光芒。得与失,总是这么紧紧相联着。而对历史之谜产生浓厚的兴趣,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恐龙化石、北京人头骨、秦俑、曹操墓、无字碑、红丸案……它们躲在时间的那端,中间是谜的乌云,真相的亮光照不到我的面前。今人用探究的目光去追索沉入历史河底的真相,却在厚重的乌云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小,就算只言片纸、残砖断瓦,都可能成为赖以攻击的利刃和尖矛。当我站在贺兰山脚下,面对满目疮痍的西夏王陵时,天近黄昏,乌云低沉,一丝热切在震撼中涌起,我多么想看看昔日繁荣的西夏风景。但是元军用暴力和大火毁灭了这个王国,腾起的浓烟聚成了乌云,把一系列的秘密都席卷了。我只能从王陵简陋的展厅里那些寥寥的图片、实物残骸,以及一些今人整理的文字中,去窥探曾经有过的一段历史。 你看,天边又冒出一团乌云来,正在蚕食蓝色的天空。而太阳已逼近西山,天开始暗下来。全暗下来。失去了光的衬托,乌云的外貌、气势,所有的一切,被夜的大嘴全吞噬了。就算乌云还在,可我们可以武断地认为,夜暂时打败了乌云。至于明天,太阳是否仍被遮蔽,那已经是明天的事情了。明天,仍然是个挑战。 常常,我会让思绪停滞在这样的思考中。 比如在某一个乌云密布的白天,我关紧门窗,拉上窗帘,打开电灯,我用自己的方法击退乌云。音乐从音响里缓缓流淌出来,遐想开始扩散。如果我闭上双眼,偶尔我无端地会想起一群捉迷藏的小孩子,我记得,那时我们会用红领巾蒙住双眼,眼前是一片红光。 可是,我总觉得眼前灰蒙蒙的,像是双眼被乌云遮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