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声叫得又高又长。翻腾于阳光下的绿浪以所向无敌的姿势在无际的天宇下滚滚而来,风里送来青禾的香味,热腾腾地,此起彼伏。原始的无边无际的绿,会让你觉得生命实在是个动人的奇迹,使你对生命的未知充满着好奇和永恒不变的期盼。 “也是一个炎炎的夏日,苦读诗书、出身贫困的林道南和许多赶考的举子一样决定到九鲤湖祈梦,卜问前程。奈何暑日当头,热气如蒸,大汗淋漓的林道楠不觉中在一片松荫下睡倒了。睡梦正甜时,一位白胡子的老爷爷对他喝道:‘速速回府,身穿白衣半天子,何必九鲤问神仙?’松下荫凉,一阵山风吹来,林道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懵懂中兀自寻思梦境,乃悟出九鲤神仙示梦于他。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往九鲤方向磕了头,转身回家了。后来,林道楠果然中了进士,还当了三天的皇帝,出使番邦。”父亲的声音在这热浪腾腾的午后,仿佛是井水里捞起来的西瓜,丝凉丝凉的,沁人心脾。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倘若能有一个白胡子的神仙也来指点我的未来前程,那该多好啊! 门前的绿浪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日日夜夜地盼望着长大。长大了就能往九鲤湖祈梦,好知晓未来是怎样的。大概是过于念念不忘,惹得祖母也来笑骂:“痴妮子,何必舍近求远呢?须知菜溪九鲤是同仙,一样的灵验。等到六月十九,观音菩萨得道日,我带你上山去祈梦。” 我家就住在菜溪岩附近,那个年代农人的日子紧巴巴的。温饱的问题,压得他们脸上沟壑纵横,愁苦不堪。可是说也奇怪,年年菜溪岩寺庙做佛事,仿佛约好似的,各村的女人,不论贫富老少,都会带点米,捐点小钱,像赶赴盛会似的前往山上帮忙。这种帮忙多则三两天,少则一天。每每她们从寺庙回来,一改往日的愁苦面容,人人心和面善,神采飞扬,连话语也是轻轻柔的。倘若邻里之间平日有怨怼的,这几日也必定能善目以对,笑意相迎。莫非山上真的有神仙或是什么神秘力量?幼小的我充满着好奇。 好不容易盼到了六月十九,一大早,祖母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也给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想到朝思暮想的愿望顷刻间就要实现了,我的心情是鹊踏枝般地欢跃,仿佛人生前途尽在这一梦当中。此后,必然倍受关爱呵护,一片光明。 菜溪岩的大雄宝殿并不大。云集的香客,抽签问卜,拈香祈福的,详和安静,井然有序。和祖母一同来帮忙的女人,或装茶倒水,或安排客人食宿,或拾掇厨房……偶尔会有争执,也是轻声细语的,那是干完份内的活又抢着帮别人干活。即便是洗碗,她们也是嘴角噙笑,眼神专注,一个一个旋着洗,无比仔细。好像,这本来就是她们的职责,好像,这寺庙就是她们的家。向晚的菜溪岩,暮色从山坳里袅娜升起,成群的鸟儿闪转腾挪,舞姿翩然,它们啁啾着,呼儿唤女,窃窃私语。夕阳在鸟儿的咏叹调中一点一点地跌进山的怀抱里,沉沉睡去。晚凉的风送来泥土草木的清芬,间杂着草间虫子的吟唱,空气中弥漫檀香和梵音,菜溪岩沐浴在一片宁静和谐的光影之中。依祖母的吩咐,我也去大雄宝殿敬了香,磕了头。四下里是朦胧的黑与寂静,漫天的星子,颗颗晶莹饱满,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荡荡漾漾,汇聚成一条流动的星河。今夜,坐拥菜溪岩,与宇宙自然抵足同眠,我沉沉入睡。 许是年纪小,连神仙也不屑于来光顾,那一夜我睡得宁静安稳,却不曾有梦!醒来时,晨雾从山峦里冉冉逸出,云涌风起笼罩着菜溪岩,峰恋叠翠,时隐时现,柔和得像纱帐里孩子睡梦中甜美的笑容。多年之后,我成了乡村的逃兵,不管在人世中如何流离颠沛,心中总有一片绿浪滚滚的青禾以及风中呢喃的梦境。不管岁月如何消长,心境如何变迁,记忆总会回到那年夏天:佛殿里檀香袅袅,那些专注佛事,朴素而真诚的面容和那种能为他人做事而呈现出来愉悦宁静的光芒。这种光芒是对他人及万物毫无保留的温柔与慈悲,在日渐久远的时间长河里渐渐累积,渐渐沉淀成我心中最坚定的追梦情怀。 作家向勇认为“神圣的祈梦文化折射的不是百姓迷信功利的追逐……更是人们祈望国家安定,天下太平,盛世和谐的家国情怀。”呵,菜溪岩,我的梦之源,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细节中传承了世间的人生道理,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人美好的祈梦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