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巍峨的山峦好像起伏的波浪,绵绵延伸—— 走进山里,好似走进了斑斓的童话世界。这山,你走不出那氤氲的氛围,一辈子。那悠长悠长如岁月般的小路旁长着一棵千年的老槐树,就在那棵枝干粗壮而忧郁的老槐树下,你发现自己是个成熟的女孩,并且也体会到成熟女孩那种刻骨铭心的寂寞和无来由的悲怆。那年,你还未满二十岁。老槐树的枝丫上挂着一个鲜红刺目的太阳,正是落日时分,那血红的颜色正层层淡化,失血而苍凉。 老槐树下贫瘠的黄土地漠然地躺着。归巢的老鸦惶惑而凄凉地叫着,那单调的叫声久久地回荡在古老的村落里,散发出诡异而神秘的气息,不远的群山好比并肩的秀女,骄矜地昂着高傲的头颅,顾盼生姿。 西山岭下的土房子如火柴盒般密集重叠。傍晚的炊烟落寞曲折地飘向天空,袅娜着又恋恋不舍。屋隅角落的鸡群叫着闹着,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更衬出了村落的寂静,一切都是静寂的,如原始洪荒一般。柔和的山风已舔干你的清泪,那婆姨的声音花瓣般地在你的心里萎落一地。“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你哼唱着,心里有一种顿悟般的澄明,心情也是山泉般的明净、透亮。风在林中呜咽着流浪,泉水在山脚下一路叮咚,这声音多像姥姥午夜梦回的呻吟呓语。单调的,沉沉地压在你的心头。 三毛的岁月是“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在你却是无人知晓你的来处。年少的你一如漫山的野草,没有人在意你的成长。你也不知道你来自哪里,只是有记忆以来,你便与姥姥相依为命。尽管三姑六姨一大堆,记忆中姥姥也是子孙满堂,可是只有你像小尾巴一样地粘着她。清冷悠闲的冬日就着暖暖的火炉,姥姥用她苍凉的声音娓娓叙述许多古老美丽的传说,你小小的心里总是波浪般地回环留连,又像饮满了月光一样的佳酿,柔柔和和地流泻着无尽的甜蜜。冬天的风冷冷地拍打着窗棂,你躲在姥姥的怀里做着安稳的梦。除了姥姥,你平日里难得见到一个亲人。虽然三姑六姨一大门的亲,但难得一见。他们的孩子也不和你亲,更不用说别人家的孩子会和你玩。姥姥很孤独,你也是! 老槐树下的落叶积了厚厚实实的一层,踩上去就像听到岁月“哗啦哗啦”的声响。和你一同与岁月一起成长的孩子对你总是冰冷而不怀好意,那莫名的眼神像虫子一样噬啮着你。你走在村子里,常有莫名的小石块在你的身前身后跳跃。鹅卵石铺就的村道犹如一根颤动的琴弦,任何一丝轻微的振动你都会心悸不安。有姥姥的小屋即便是在冬天也是温暖如春。可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你听着鸟儿的鸣啾,念着西山路旁的老槐树,梦着外面的世界。那个你不知的世界,你充满着好奇也向往着。“我总是要出去的!”每一次老槐树的叶子旋转着舞落的时节,你都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但你不能没有老槐树——那粗壮顽强、树皮裂开的老槐树!姥姥有着槐树皮一样裂开的双手和槐树皮一样皱褶的脸庞,但姥姥不喜欢那棵老槐树。她说老槐树已成精了,会害人的。可你小小的心中以为姥姥就是那槐树,那么地亲切,深深地令人着迷。当你远远地看着老槐树时,心中总有说不出的兴奋和恬然,然而更多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这心情怪怪的,说不清也道不明。 古槐树花开的季节,西村总是弥漫在一层氤氤氩氩的香味里。你就浮在这香味里寻找鸟儿飞过天空的痕迹,编织着只有晚霞和清风才懂的梦。你疯狂地痴迷于古槐树淡淡悠远的香味里,日落时分,这香味如缕缕不绝的歌声伴你踏上归家的路。脉脉的斜晖中家家门口总坐着一个穿针引线的婆姨,穿着浆洗的蓝布衣裳,慈爱地边做事边聊家常。这些笑容里有槐花般香味的婆姨在份定的日子里怀揣着久远未知的期待寂寞而单纯地过日子。你喜欢她们胜过你的三姑六姨,她们看你时怜爱的眼神时常让你莫名地感动。每次经过家家门前,品尝着一个又一个带着香味的笑容,你总有一种被爱放纵的感觉,暖暖地,像姥姥小屋里的火炉,那么地让人依恋和回味。 “长得真像你妈,越发出落得标致。”那天斜阳的静穆中,村头的一位婆姨悠悠地说。 你吃了一惊,抬起迷茫而热切的眼睛专注地探询她。十多年了,你只看见村里的孩子小鸟投林般地扑向妈妈的怀抱,但你除了姥姥的怀抱,什么也没有了。原来你也是有妈的孩子,你也有你的来处,自生自长的岁月因妈这个词而被击得淋漓破碎。你的泪不禁纷纷直落,为着那一份柔柔弱弱的不可触摸的疼痛,为着姥姥和你瑟瑟发抖而相依为命的小木屋。你忘情而发疯地哭喊着:“告诉我,我妈在哪里?” “你妈是个养女,从外地抱养的。据说沿着古槐树下的小石子路一直往前走,就能走到你妈原来的家。本来你姥爷是把她当童养媳养的。谁知你妈却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后生,然后有了你!你姥爷咽不下这口气,几次三番地去找他们算账,但你妈他们都机灵地避开了。也因这件事引起了两村的械斗,在那次械斗后,你妈你爸都不见了。只有你姥姥抱着襁褓中的你回到村子里。自你来了以后,你姥姥就和你一直住在那个废弃的小木屋里,再也没有走进自家的房子和你姥爷他们一起过。十多年了,你终于长大了……”那婆姨说完喟然长叹,衔山的落日轻幽而迷蒙。只有发懵的你找不到归家的路。 原来如此。生命原是闹着玩的,你的古老而寂寞的黄土地,你的无言伫立的老槐树!这条幽深逼仄的鹅卵石小道从岁月深处蜿蜒而来,可载过你妈你爸的翩翩俪影吗?老槐树悠远的香味里可有云淡风清的蓝蓝幻梦吗?轻烟落日的闲愁薄雾似的袭上你的心头,淡淡的,挥之不去。日子再也不曾明媚如昨,在落日的余晖中你学会了像丁香一样含愁地伫立在西窗之下,看袅袅炊烟缠绵曲折地摇曳在暮霭沉沉的青冥里。老槐树依然葱茏蓊郁,幽深的小路来自岁月深处又蜿蜒到哪里?岁月无痕,流水无迹,你在焦虑地寻找,可眼前只有火柴盒般的房子重重叠叠,黄泥的墙,乌黑的瓦,鳞次栉比地荡漾在深翠的颜色里。 炊烟总是慵懒地闲散着,爹娘的故事沉沉地在老槐树下潮湿着你青春的记忆。伫立于一树繁花之下,却没有看花的旖旎心情。素年锦时,你只是闷得发慌也愁得无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寂寥和无奈深入骨髓地痛疼着,深深切切地烙在心底。老槐树干枯得没有浓浓淡淡的新绿,只有几根粗壮的枝丫剑似的刺向高而远的苍穹。落日的余晖中,看见姥姥昏浊无神的眼睛,无尽的困惑与酸楚就涌上你的心里。这个和你相依为命的老人教给你太多生命挣扎的痕迹,教给你一种看似闲散随意的生活,但骨子里有一种只听从心灵召唤的坚韧。当红颜如一抹霞影,芳华不再,岁月迷离,回首老槐树下的斜阳小屋,你悄声地问自己:“这就是我的来处么?” 许多年过去了,山路依然逶迤,老槐树依然撑着西山的一角天空。山泉依旧在山脚下叮咚奏乐,但你却已历经了生活百转千回的磨砺,可每每听到泉水孤吟,你总是情难自禁地簌簌泪下。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记忆中的歌声总是亦步亦趋地如影随形,在流逝的经年里,抚慰着宣泄着心灵的孤独和寂寞。爹娘的故事如老槐树一样成了你春闰梦里的一道亮景,哪怕是隔山隔水,依旧会在卑微的人世里开出清丽傲岸的花儿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