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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重量(外一篇)
【发布日期:2012-08-08】 【来源:】 【阅读:次】【作者:张国太】

    黄昏时候,祖母从厨柜后面摸出一把镰刀,仿佛从厨柜的阴影里摸出一把阴影。镰刀是上一季收获过后收起来的,现在它将面临新的收割任务。有一些时日了,镰刀蒙上一层暗影,似乎是影子侵蚀进了它的躯体。祖母拎着镰刀走在夕阳里,她的影子和镰刀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时而影子变得笔直,时而两道影子都佝偻了腰,可以得知,她和镰刀在不停地变换行走的方向。她去铁匠铺修镰刀,回家的路上,修过的镰刀,连影子都清亮了。
    可祖母说,影子好重啊,这一辈子它就跟着我,把我的腰都给拖弯了。我不明白,她不说那挑水好重,那担柴好重,也不说那块石好重,那袋谷好重,偏偏说影子重。她说得也许是对的,挑起一样东西,总要把影子一起挑起来,没有影子的牵累,一定会更轻松。她俯向稻田的时候,影子早贴着稻穗跑出好远。她探向井口汲水,影子“吱溜”一声窜进井里,惊起一阵涟漪。坐在堂屋门口梳理一天劳作的头发时,影子窜上后壁,那里摆放着祖先的牌位,影子在那里该是寻找同谋还是别的,别人不得而知。
    我们大概都玩过这样的游戏吧,“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背着书包追影子,太阳在后影在前,你踩一小步影子也一小步,你跨一大步影子也猛跳一大步。有月的夜晚,光在身前影在后,你的背脊冷嗖嗖的,猛一回头,只有影子在微微晃动。再没有比影子更贴近的了,从一出生,它就缀在身前身后,寸步不离,它不停地拉拢、诱惑、恫吓、哄骗,制造幻象、罗织理由、变换角度、寻找契机,把人向自己拉近。每时每刻,细心观察身体和影子之间的空间,总有似有若无的波荡,在拉扯与抗拒中,身体一步一步向前迈。
    似乎影子会有消失的时候,比如我站在更大的影子里,影子不见了。医用的无影灯下,四处亮堂堂的,哪有影子呀。这绝不能轻松待之,它只不过是潜藏起来,设计另一种图谋。总有一天,人的这具身体会被影子拉近,无限接近重叠。影子会比人活得更长,哪怕呼吸停止,影子仍然在那。从一侧用光照射,也许它会在墙壁上无限长大。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屋前矗立起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它把宏伟的影子压到了我们的头顶,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我们无所适从。我想起了祖母的话,这影子好重啊。在阳光的摇荡下,影子动了动,更猛烈的晃动产生了。我对祖母的话开始深信不疑。人啊,这一辈子,不是被影子拖累,就是被影子拖着走。

 

屋顶

 

    老屋的屋顶得以呈现,缘于旁边空地上盖起了比它高的楼。站在新楼楼顶俯视,我蓦地产生了虚幻感。我揣摩着鸟雀的目光,或是高高的树梢的视角,试图从中寻找到相通之处。一只燕子从西边的流水里掠起,沐浴着夕阳余晖,落脚于高大的木麻黄的树梢,极目所至,屋顶被光晕笼罩得有些摇晃,令燕子有些眩晕,差点立足不稳。
    这大概只是类似于无病呻吟的幻想罢了。燕子的目标是屋檐下的窝,我的真实意图却是穿过老屋,往另一座楼走去,在这个过程中也许会与往昔的光景遭遇。如同我无意识中被老屋撞入视野一样,我期待被一些场景包围。
    草丛的存在推断不出时空变幻,也许去年秋天枯黄以后今春又发生,也许去年立足的那撮土被风刮走了,草丛只能另外择地生存。许多年前的那架纸飞机飞上了屋顶,我没有看见它飘落,或许翻开一层层泥土,还可以找到它的残骸也说不准。作为观察者,屋顶的瓦片也该给予重视,一片又一片瓦像鱼鳞一样铺排,暗含规律又各自独立,如同你无法找出两片相同的鱼鳞,你找不到两片相同的瓦。低凹处的积土明显比瓦面上的要厚,这印证了“枪打出头鸟”的哲理,只是那么多的低凹和那么多的瓦面同谋,在茫茫中模糊了这该有的认知。在这巨大的假象掩盖下,即使有一两片不太安分的瓦片悄悄挪移位置也难以被人发现。但总是有迹可循的,比如屋顶下那扇洇水的墙,还有雨天透隙而来的滴水。
    我还是决定走进老屋。墙面上依然高高悬挂着一架庞大的水车,从明瓦透进的光线朦胧,照着废置的水车,撬不动它朽坏的叶轮。墙面上残留的水迹更多了,告诉我瓦片的骚动已不仅仅局限于廖廖数片,瓦片在策划着集体离开。因为漏进来的雨水越来越多吗,那残破的簑衣便固执地攀在墙面上,以继续给人遮风挡雨?当屋顶不能再给人以庇护时,人只能另谋良策。头顶上椽檩交错,固守着支撑屋顶的信念,它们用沉默对抗瓦片的骚动。总有一天,椽檩朽蚀,瓦片坠落,一切卷入尘土。这是宿命。
    这已经脱离了我的初衷,我本意是爬上新楼,看看我生长的乡村在我俯视下,将以何种面目呈现,那惯常的小路、趾高气扬的松树、飞翔在头顶的蜜蜂,的确都变幻了模样。但屋顶突兀地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站在老屋门口,仰首望向刚刚登上的新楼,感觉无序的思绪渐次回归。
    出了后门扭头仰望老屋,才觉出,我仅仅看到了屋顶的前半部,高高的屋脊阻挡了我的视线,那后半部,是否也是尘土满盖、蓑草飘摇,就不会多出点别的什么吗?比如一张唱片、数根几十年前的铅笔,甚至文具盒、高跟鞋。这时,我看到一截细绳探出屋檐在风中摇晃,另一端在屋顶上,会拴着一个塑料袋,一个装着蟑螂干枯的尸体的玻璃瓶,或是踩在了一只旧军鞋底下?横空而出的屋檐斩断我的视线,却扩展了我的想像。我期待,细绳继续留存一段时日,老屋后面也竖起高楼,我便可以再次获得俯看的视角,获解谜底。想来,这种期待比架上木梯爬上屋顶一探究竟,要更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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