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人
【发布日期:2012-08-22】 【来源:】 【阅读:次】【作者:郑龙腾】
他是走海路来的福建。三月的南方降水丰沛,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船行海上,连日的颠簸使他颇感不适,何况他还害着轻微的感冒。最难熬的时间发生在午夜,逼仄的船舱内,夜色饥不择食,反复咀嚼着一根又短又细的灯芯。透过昏暗的光源,他看到舷窗外夜雾大过山,这使他联想起遥远的故乡,尽管同在南方,高海拔的内陆型山地气候迥然不同于东南沿海如针芒般锋利的潮湿。离家多年,他在这里第一次理解了“水土不服”的全部含义。 但并非一路都是如此。他从山东下水,坐的是那种在沿海渔村极其普遍的渔船,船身不大,甚至还略显沧桑,但总算五脏俱全。船家是一伙山东人,那头儿免去了他的搭乘费,还安排了食宿,条件是他必须在船上出卖劳力直到上岸。契约即刻生效。山东佬将船开到了远海,缺少信号和网络,手机成了一种摆设,现代文明无异于黑色幽默。最要命的是船上还没有地方可供充电,没两天手机便正式罢工,让他彻底死了心。没想到生命中第一次看见海,便是这样一种亲密得近乎失真的接触。茫茫大海上,一群人就像陆地上的弃婴,在大自然的收容所里自生自灭。 初春的气温刚有所抬升,风暴便接踵而至。一天夜里,头儿又扯开嗓子在甲板上大声呼喊——这是暴风雨到来的前奏。他尾随其他船员迅速赶到,在船头收起百来斤重的渔网,却不小心一脚踩在带剧毒的藻类生物上,剧烈的腐蚀作用立刻渗过袜子,直达脚踝。待他对脚板上的疼痛有所察觉时,已经太晚了。这里缺膏少药,只能一味放着。没两天,脚流脓了,溃烂了。袜子和皮肉生生粘在一起,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到后来只能用剪刀剪开。在船上的数十个日日夜夜里,睡眠成了最昂贵的奢侈品。床铺是一张半米见宽的榉木板,横放在两条高低不平的板凳上,幸好他渐渐习惯了大海的喜怒无常,才挺过了这一段狭窄而不规整的时光。 后来船在浙江的某个未知名的港口稍作停留。狭长的海岸线上一字排着百十艘来自各地的船只。他手提行李,沿着岸堤来回走动,想捕捉每一张被海风风干的捕鱼者的面孔。他感到这种生活不值得再继续下去了,或者至少必须更换一下环境。于是他挨艘挨条地问,另一伙福建人收留了他。他很高兴,顾不上向山东佬辞行就一头钻到船上。渔船贴着近海一路南下,福建人倒也客气,既提供吃住也不提任何强制性的要求;但出于自觉他还是会在收网时到甲板上搭把手。总之这段旅程是安逸的,自由的。遗憾的是自打进入东南海域,阴霾潮湿的天气便从未间断。他害了感冒。气候上的不适应让他从所未有地想家,但这种思念随即转化为对这伙福建人的同情。常年在外走南闯北,他看到自己身上少年漂泊的经历正是与这群互不相识的福建人之间的共性。对于母亲而言,每一个游子的背影都是一扇无法关上的家门,每一句亲人的道别都是一盏贯穿昼夜的明灯。但这群渔民都有一位共同的母亲——一樽红木雕成的妈祖像被恭敬地奉在了渔船上的神龛中。 又数日,海员生涯结束于连江港。那是福州境内的一个小县城。他上了岸,走在充斥着腥臭味的海鲜市场中,螃蟹、扇贝、牡蛎、鲍鱼、老虎斑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海洋生物令他目不暇接,脚下是贝类生物残缺不全的躯体和盐度较高的污水混合物。他边走,边听贝壳破碎的声音,忽然觉得那是在帮助鱼类向大海传达乡愁。脚步声因此越来越大,直至街道的尽头……
没想到我和小簿就这样见面了。在莆田汽车站,天正下着毛毛雨。尽管是初次见面,我一眼便认出了头戴翻檐帽的他:手提两个旅行包,眼睛有神,人也壮实,只是略带倦容,全身早已被雨淋透,头发也因长期行船而来不及修剪。一番寒暄后,我们进了车站旁的KFC,花掉半个下午的时光。我们聊贵州的山,西安的城墙和佳木斯的雪,也聊福建的大海西经济圈。他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按他的话说是吃多了海鲜的缘故;而我那数日也正因咽喉炎初愈而不敢高声,和他正好难兄难弟。两人聊得兴起,出来时雨水已不见踪迹。 突然,他转身告诉我:虫,我发现你就是一个雨人。 雨人?我不解。 是的,雨人。他说,那是一个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有些人身上带着雨的属性,这类人便被唤作雨人。雨人出门时,天会自动放晴;待他们回到家,适才回避的雨水才继续下行。当然,作为雨 我心里暗笑,善写小说的人果真或多或少都有些神经质。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是个不错的创作题材。 给他安排了住处后,我们坐下来继续长谈。这时旅馆外的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2006年暑假,刚刚结束大一生涯的江西文艺小青年罗章兴致勃勃地来到南昌火车站,买了一张K8716次的车票。火车于深夜出发。作为正当期末考试的东道主,我只能在清晨时分翻出宿舍楼的围墙前去接站。那一年我是迷恋火车的,我承认自己在15岁之前从未见过这种修长而神秘的交通工具,15岁之前我对它所有的遐想仅仅来自于教科书上的只字片言。我为自己的寡陋见闻感到深深的羞愧。 15岁那年我念高二,因为一次学校举办的夏令营终于如愿以偿。从福州到武夷山,七个小时的车程,坐的是那种慢车。一路上我把自己放在靠窗的位置,细数着沿途的山陵水脉。列车转弯时,我看到一根根整齐的枕木就像钟表的刻度一般铺到了远方。一个又一个村庄错落其间,火车带来了什么,又终将带走什么?暮色苍茫,毫无答案。那时我竟忍不住羡慕起住在铁路沿线的孩子们,与我相比,他们的童年必定多了一种猜火车的乐趣。 依旧是初次见面,依旧是一见如故。彼时的罗体重还没有长到今天的150斤,比我也略高一个头。他背着双肩包,说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省。七月的福州气温陡高,两个分别来自不同火炉城市的人就这样碰到了一起。 下了公交车,我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往软件园深处的学校走去。相识半年来,我一直不敢相信有一天会与网路另一端的朋友有着面对面的交流。那一年,网络文学刚刚兴起,商业效益尚未介入,纯文学仍占据主导地位。我和罗就这样相识于榕树下网站。一个叫做“城”的社团将我们这群人聚集起来,吹响文学梦的集结号。尽管当时我们所理解的文学无非是极尽煽情之能事,为赋新词强说愁,却也是纯粹而真诚的。只是我们从未想到的是,在此之后的漫长年月里,我们还将通过网路结实更多的朋友,发生更多的故事,并因为多年前的心不在焉而后悔莫及,因为多年后的一语成谶而唏嘘不已。更让人难以平静的是,多年间在浩瀚网海中,有人从未见面又匆匆遗忘,有人推心置腹却天各一方。按照这个逻辑,我和罗应该算是幸运的少数了。 那几日,我带他闲逛这座闽东古城以尽地主之谊。我们互诉情史,在午夜里抽很多的烟,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一点。说到15岁那年初恋女生写给我的“有缘自会再见”的书信,我故作深沉,看了看天。夜空中繁星闪烁,但时间依旧不快不慢,似乎在嘲笑当年的一厢情愿。送走罗的第二天,台风桑美大军压境,我只好一人宅在家中写字。窗外阴云横渡,雨水肆无忌惮。作为土生土长的福建人,这些被冠在台风身上的妖艳词汇,贯穿着我的成长史,象征着与繁华记忆的一再决裂。
他在连江给我打来电话。走出码头,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移动营业厅,为手机充值充电。他显然有些茫然,周围尽是陌生的方言。电话接通后,他多少有些兴奋。 虫,我投奔你来了,现在就在福州!他说。 时隔多年,想到可能再次与来自榕树下的故友相见,我不免有些激动。遗憾的是早在半年前,我已返回莆田工作。只能委屈他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颠簸两小时了。 小簿和罗不同,是写小说的。脑海里总有许多奇诡怪异的想法,悬疑推理成了他的长项。但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往故事里加入更多的元素,这些元素必须是民族的,传统的。于是他选择了远行,沉迷上民俗与宗教。家境并不宽裕的他,继16岁出门,先后辗转西南、西北、东北直至东南的多座城市。这个国家送给他的使其壮志未酬的省份,后来都被他一一珍存在笔记本里。他也拾取了一种在路上的气质,从而彻底抛开了90后稚嫩与无知的标签,显得少年老成。 他显然对罗的故事颇感兴趣,觉得意犹未尽。但这时窗外的雨有所减小,我得起身返家了,也好让他早点休息。说不清是雨选择了人,还是人在考验着雨。 后来他供职涵江,离市区不算太远,干的是玻璃器具生产。也曾多次叫我过去,只是当时福厦高铁刚刚开通,莆田不再“手无寸铁”,动车仍是个新鲜物,我也就更热衷于节假日往福州跑。一直未再见面,全凭手机联系。 他在那里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也是外地人,留着长发。他喜欢看她扎着辫子的模样,但他们并不在同一个班次,每次见面都正值交接班,属于擦肩而过。于是他等,直到深夜,并开始渐渐喜欢上这种牛郎织女式的浪漫,因为这使他找回了学生时代的心悸。一段时间后,他将这个故事用短信告诉我,却是用了纠结的语气。想到自身漂泊不定的行踪,如果破坏了这种暗恋的朦胧感,会否对女孩造成伤害?更何况他心里一直装着某个济南姑娘。我默然,不知如何回他,这则短信于是一直留在我的手机上。 但他最终还是另寻得出路,用逃避解决了问题。得知他离职,我感到很意外;当他告诉我下一站是福州时,我就更讶异了。那是个周末,他只身到来,戴着帽子,提着行李,坐在福大北门前的草地上听老依姆们咿呀咿呀地唱着乡戏。恰好我也在榕城,锣鼓声带领我找到了他。我们在一家露天大排档上喝酒吃菜,周围空气清新,刚刚下过一阵雨,背后就是我家。他说原来这里便是大王里,之前曾在我的诗里多次看到过这个地名。 很快他便在福州安顿下来。小簿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到哪里都能生存。这次他去了一家物流公司,由于地处偏壤,除了出行受限外,其他条件都优于涵江。自己难出去,外人也不好进来,联系还是只能靠手机。一直到十月。
九月底罗就收拾了行李,从江西老家来到了鹭岛。住在环岛路边,窗外便是大海,这让这位大龄文艺男青年兴奋不已,隔三岔五就给我打电话。第二次见面被定在了十一。D字头列车向低纬度城市一路俯冲,这个国家的辽阔能让人察觉出她在星球上的弧度,哪怕我此刻蛰处隧道,也能感知到山那头的光明。 他和女友前去火车站接我。转眼五年过去,他的体重飙升,只是个头不幸被我追上。原来在不经意的日升月落中,每个人都走失了最初的真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正如那一刻的我和罗,动车与普快,福州与厦门,地铁与BRT,2006年与2011年。 我们绕着海岛旅行,从高林到轮渡码头,折返中山街,路指南普陀,再由厦大通往白城海滩,一路上几个人仿佛为追寻这座城市的源头而来,正如那一年我们在榕城的街道上压马路的全部意义。风是咸的,因为有雨,我们都品尝到了岁月的艰涩——尽管我们都是好人,不谈政治,不信风水,少年心性,率意而为。喝很多的酒,说很少的话。 他掏出从江西带来的烟,分给我。我一愣,这玩意戒了好多年了,转念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一同抽烟的兄弟,于是随手接过。烟雾随风消散,指明时间的方向。我望着窗外,深秋的鹭岛下着雨,天已多少带些凉意。 不如去福州吧,好让更多的人一起聚聚。我提议。 一群人于是北上。在省会,会合了小簿、祭司和从江西、广东来的崇森、亦屑二人。除了我,其余人彼此皆是初见。饮酒,叙旧,合影,留下此生难忘的时光。我们遭遇了一场雨,下得很急,但不久。突然我想起了雨人,问小簿:你的小说呢? 他拿出了《雨人》。悬疑推理,加入了巫术、占卜,故事发生在南方的驿城,有个不算悲剧的结局。驿城,源于他的杜撰,象征羁旅的生涯。主人公消失在篇末,为寻找他的雨人而去…… 一切隐隐都变成了预言。年初,罗和女友领了证,正式步入婚姻殿堂;小簿只身返回故乡,策划自己的下一段旅程。临走前,他给我发了短信,说“有缘自会再见”。我惊叹,距离上一次见到这句话已是九年之遥。 这一年,是2012。早在此前,一个关于世界末日的传言便已在人群中不胫而走,但似乎并无多大影响。每个人依然坚强而茫然,在不可抗拒的未知命运前,这个世界已习惯了沉默。沉默就是雨水,从一而终。年年如此,岁岁平安。 此刻的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记录下过去漫长而又短暂、平凡却将不朽的一年。回忆起源于一段他人口述的航海志,却一再身陷这场窗外的雨。我不得不暂停,怀疑起曾经关于雨人的谈论来。 于是我下楼,冲进雨中。结果是这个世界除了多出一个“湿人”,再无任何变化。 雨仍在下,一直没有停歇。雨下着下着,就落进了每个人的生命里,还带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传说。看来雨人只是相对的:我是谁的雨人,谁又是我的雨人,这值得深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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