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碎片在灯光下，有些闪着虚幻的光，有些携带不规整的阴影。没有一块碎片是温顺的，打破的杯子释放出一群凶狠的小兽，头角狰狞，獠牙毕露，伺机而动，择人而噬。前一瞬间，或很久以前，杯子坚固又安稳，拥一团空气，或盛一段液体，需要调动字词句来描述。另一种方法，就是司空见惯，不必费心劳神刻意关注，杯子就是杯子，放在平稳的界面。倾斜的界面，会令它滑落或一头栽倒。 现在，我的杯子打碎了。不是撞、磕、碰，不是辗、摔、砸、捶。打很暧昧，跟爱一样，扯起一件外衣遮起后面的真实。如同冬季臃肿的棉衣遮盖起动人的曲线，但有别于夜色下的街道五彩的装饰灯。外力，需要外力。外力产生挤压啦断裂啦分解啦破碎啦。内力一直存在着，乖伏、顺从、安静，外力和内力在杯壁上共存。外，是危险的，充满诱惑，它总要打破平衡，打碎杯子。 堂叔公有一个泡茶的瓷杯，经常填塞劣质的茶叶，泡开的茶叶撑满杯，暗黄的茶水若隐若现，似夜里海面上的渔火，星星点点。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手叉腰一手端杯，仰头喝水牵动脖子的青筋，粗砺而自得。饮罢把杯放回案上，叉腰的手捞起毛巾揩揩脸，擦擦嘴角，转头又操起工具，对付难缠的活计。那瓷杯须臾不离他的视线，堂叔看到茶杯就会想起他粗糙的手掌，和自己屁股上的痛，浑身战栗。我相信堂叔一度有过把它打碎的欲望，狂热，反复，迫不及待。但茶杯一直安安稳稳的，安安稳稳地悄然地转移到堂叔手里。堂叔给杯子填塞更多的茶叶，用幅度很大的动作端杯饮茶，肩臂上的肌肉开始虬结，喉结上下滑动，夸张而又毫不掩饰。堂叔天天捧着积满暗黄茶垢的瓷杯，谁也别想染指，他会毫不犹豫地斩断父亲热切而落寞的眼光，又寸步不让地拍落儿子调皮的手。可是有一天这个瓷杯打碎了，细心的妻子给他换了一个搪瓷杯，不会那么容易被打碎。堂叔有时盯着这个杯，莫名其妙地叹息一声：怎么这样啊？ 怎么哪样啊？现在，杯子打碎了。打是模糊的，摒弃主观和客观的界限，阻挡意志的作用，导致模棱两可的混乱和真伪莫辨的迷局。像水底的游鱼，看得真切却往往戳之不得，只有经验丰富的渔夫才能做到一击即中。是的，经验丰富，要打碎几个杯子以后，才会累积下不打碎的经验，稳稳当当地，完好无损地。这才是现实，不同于戏台上虚假的动作。那暴怒的君王，娇嗔的小姐，歇斯底里的先生，毛里毛躁的丫环，做出打的动作，却没有打碎的结果，道具仍在，只有配音的碎裂声。一个杯子在不同的场景里被打碎仍然可以鲜活如初，只能在戏里。这明显为人给出一道难题：究竟打碎的好，还是不打碎的好？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套茶具中的一个杯，心生沮丧。可我还有其余的七个杯啊。我故意打碎了手中端着的杯子，郁闷的心情骤然解体。但是此刻我没有心爱的杯子喝水了。 能被打碎的杯子，似乎只有瓷杯和玻璃杯。我说，坚硬与脆弱共存，平滑与锐利同在。是的，这便是瓷和玻璃。杯子藏身在生活之中，在时空的河流中浮沉，闪现魅影。摔杯为号，不是打，是摔，有强烈的主观意志，明确的目的，要招呼来刀光剑影和一场改变命运的围剿。杯酒释兵权，何用摔杯？仅仅是举起杯，说说话，就把该有的皇权树起来，一切似乎轻而易举，一切都笼着温和与民主的面纱，淡化了勾心斗角，虚幻了碎片的锋利，一幅兵不血刃、其乐融融的画卷徐徐铺开。突然想起两件与杯子毫无相关的事件。一是东汉末年，巨鹿人张角创立太平道，召集百姓以黄巾抹额，自称天公将军，率众起义，高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口号，向官僚地主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相隔近1700年后，洪秀全创立拜上帝教，举起反清大旗，太平天国揉合西方基督教义、中国儒家大同思想、农民平均主义，制造出自己的教义，大规模的武装运动很快让它拥有了中国半壁江山。我费尽力气猜想，它们无端从我脑里冒出来，一定不会毫无来由的。当他们节节胜利又节节败退时，总会举杯相庆，或者在生死存亡的关头，饮罢杯中酒，举臂，摔杯，嘶叫：“跟他们拼了！”杯子化为碎片，在硝烟消散后依然深埋在黄土里。一曲悲歌仿佛碎裂声。 碎裂，化为碎片，打碎一个杯子，完好无损的杯子消失了。上一瞬间，它还形态坚固，外观完整。下一刻，它已不复存在，不可逆转。有意为之，无心之失，能有什么区别呢？结果已是如此，追问原由岂不可笑。那天，我拎着玻璃水杯，去水池洗濯，“噼啪”一声，它打碎了，我记不清磕了，碰了，还是很早以前我就决心把它打碎，再换一个新的。也可能，我端着玻璃水杯要去装水，动作太大，“啪”地一下，它被我撞到另一坚固的东西上，打碎了。记不清了记不清了。我路过一户人家，听到屋里噼哩啪啦连绵不断的碎裂声，我仔细分辨，有没有一个杯子被打碎了，一定的，一定有的，那么多的锅碗瓢盆中间，很轻易地就可以藏下一个杯子的。 不要给我瓷杯给我玻璃杯，我会打碎的。我需要金属的，木质的，石头的，搪瓷的，不要华丽的，纤弱的，我只要坚固耐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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