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满街流,冬雨贵如油。 风一天比一天干冷,天空也仿佛一天比一天干涩。是的,冬天到了,冬天,是一年四季中的枯水季节,进入这个季节,雨水就很少见了。枯水季节,对现在的孩子而言,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他们从来不缺水,因此也就不会有“枯水季节”这个概念。常望着孩子想,这一代孩子确实很幸运,他们从来不需要为什么事发愁,无论是大自然的还是生活的。对我们及我们的上一代人而言,生活上的苦楚自不待言,大自然的,在我的记忆中,一到枯水季节,政府就要号召并组织什么抗旱之类,很简单,“旱”的问题不“抗”掉,就会极大地影响庄稼的收成,城镇里的居民有国家固定供应的商品粮,在这方面还好些,乡村的农民问题就大了,将直接威胁到他们的饭碗。 对城里的人来说,“枯水季节”,影响最直接的也就是水缸里的水。 站在楼台上,望着湛蓝蓝的没有一丝雨气的云天,花盆底下的洗衣池,池上一扭便清水如注的水龙头,我渐渐地走进了旧事前尘,想起了许多年前我家的那担破水桶,想起孩儿时代凌晨和兄长一起去城外挑“枯旱水”时发生的一些事。 莆田人有一句谚语,“白露,雨去厝”,意味着旱季的开始,自此后,就不容易见到雨水了,渐渐地,四邻八舍的水井开始一天天见底了。水是生命之源,没了水,日子怎么过?于是张家李家便纷纷开始向郊外寻找水源。郊外的水井有水,但也不是一天到晚井中都有水,打水的人总是排着队,如果不赶在黎明前去,经过一晚上从地底下冒出的水,很快就会被人抠得底朝天。 那天清晨,我们兄弟俩还蜷缩在底下垫着厚厚的“草心”、上面盖着厚厚的补钉迭补钉的暖烘烘的破被窝里做着美梦时,母亲可能已经轻唤了许久,见我们仍没有醒转过来,便使劲捅着我们,大声地嚷嚷起来: “睡死了睡!水都被人打干了,还死猪一样!今天不想吃饭了?” 少儿郎的梦总是那么香甜沉酣。我们终于醒转过来,使劲地揉着似醒非醒的惺忪的睡眼,东倒西歪地穿上破棉袄,戴上破帽子,兄长挑着破水桶,我提着打水桶,一摇一晃地往一公里外的郊外走去。 天还未放亮,星星还一闪一闪着。那年月的冬天比现在冷多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瑟瑟的寒风一阵阵吹着、刺激着,我们终于从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完全清醒过来。街上除了三三两两挑着水桶去郊外打水的人外,阒无人迹。 离水井大概还有一百多米,便可见到暗夜里的一团团黑影在晃动,人声、水桶落地声、打水桶和井口的相撞声,在拂晓的寂静中奏出了一曲独具特色的人间烟火曲。 当东方露出一抹晨曦时,才轮到我们挨上井边,然而打上来的水已经开始有些发浑了。兄长打上第二桶水时,突然被一个人从旁边挤开了,转身一看,是离家不远的一个专好打架使蛮的小子。小子长得人高马大,足足高过兄长半个头。 “你干什么挤我?”兄长怯怯地问。 “干什么?一边去,等我打完了你再打。”那小子一副无赖蛮不讲理的样子。 兄长瘦弱,却也有一股子犟性子,他不满地说: “你讲不讲理?我们天黑黑就来等,你才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兄长的脸上就挨了一拳,接着一脚过来,兄长倒在破水桶上,把水桶撞得咕隆隆地往井台旁的一条干涸的小水沟里滚去。 “妈呀!妈呀!”我吓得大哭起来,直奔回家唤母亲来。等母亲拉着我的小手赶到时,那个蛮小子已经不见了,兄长捂着渗出血的嘴唇,可怜兮兮地坐在井台边的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秋风起了,寒风刮了,左邻右舍的水井枯了,清晨到城外去打“枯旱水”,秋去冬来,年复一年,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概是八十年代初,有一天,来了俩个人,拿着簿子,上门来问要不要装自来水,要装的话就登记。母亲问,那水怎么个价钱?来人说一吨六分。一吨?一吨是多少?母亲目不识丁,只知道两、斤、担。来人微笑着说,一吨二十担。二十担?母亲惊讶了:二十担才六分钱?装装,我家也装! 过不了几天,来了几个人,扛着水管,拿着管钳等工具,忙得不亦乐乎。不到一天工夫,安装妥了,水龙头直接悬在水缸上。 一个可能是几个安装工中的头儿对母亲说,要放水了。 听说要放水了,我们既紧张又兴奋:从今以后再也不必为冬天没有水发愁了,再也不要天黑黑的就去郊外排队打“枯旱水”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就跟“盘古开天地”一样。 “放水!”那个头儿往门外一声呼喊,一会儿,只见一股清冽冽的水从水龙头上直涌出来,哗哗地直喷进水缸中。 我们霎时欢呼雀跃。 真好啊,我们一家人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兴奋。 打水、挑水、枯水季节到很远的地方挑“枯旱水”,这种生活形态可能有几千年了?从今以后要彻底地改变了。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巨大转折。 我转身扫了一眼竹马上的那担又黑又破的水桶、还有打水桶,心想:你也是有功劳的,辛苦了一辈子,也该退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