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的家在这里,他现在的墓地也在这里。 1966年来台定居的林语堂,也许第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地处阳明山上,离市区又不太远,既可以静享闲适,又便于邀集雅士。附近的山景与故乡何其相近,不时飘入耳际的闽南乡音,对少小离家老大难回的他来说,又是多么亲切。于是他请来一位著名的建筑师,与他一同设计自己晚年的暖巢。如今我们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蓝瓦白墙,拱门回廊,既有四合院的格局,又有欧式的螺旋柱子。“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就连居住的房子,也渗入房主的文化理念。 这个庭院现在是东吴大学的学生在照看。迎面一位娴静的少女,白衣蓝裙,颜色与这里的白墙蓝瓦一样。她轻轻地在前面引路,用清丽而温婉的声调,向我们述说这里的当年。 这是他的书房,据说是按原貌展现的。两列书柜,一列是中文的,一列是外文的。一副楹联,一边是“文如秋水波涛静,”一边是“品似春山蕴籍深。”“没有阅读习惯的人,就时间、空间而言,简直就被囚禁于周遭的环境里。”语堂先生如是说。所以,横亘于眼前的这面书墙,恰恰是他迈向自由境界的明亮通道。我想,当年的语堂先生一定是从这里抽走一本两本喜欢的书,之后走到隔壁的卧室,躺在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静静品读的。因为他生前提倡过“躺在床上的艺术”,他说,“我相信人生一种最大的乐趣是蜷起腿卧在床上。”“在这种姿势下,诗人写得出不朽的诗歌,哲学系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科学家可以完成划时代的发现。”对语堂先生而言,也许只有如此放松地在床上读与思,他的心灵之翅才会真正高飞远行,穿古越今。 当然,与读书一样有趣的是谈天说地。“我们如若得到一个能真正谈天的朋友,则其愉快,其实不下于读一本名著”。如此喜欢谈天的人,岂能没有一间充满情调的客厅?他的客厅,那时是与餐厅连成一体的。甚好甚好,话助酒兴,酒兴更足,酒助谈兴,谈兴更浓。“眼前一笑皆知已,座上全无碍眼人。”向以幽默著称的主人,自然更是妙语滔滔了。那些即兴脱口的妙语,如今早已散失在时光的云烟里,只有当年的茶几、沙发、餐桌、餐椅,把曾经的欢笑,刻录在深层的纹路之中。 不知是否也受到主人的文化熏陶,总觉得这个庭院的花草树木,都透着几分书卷气。那是栀子花,当年在花树下漫步的他,是想起唐人的“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还是吟出宋人的“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那株四季常绿的红楠,虽然俗称猪脚楠,读过岑参“迥旷烟景豁,阴森棕楠稠”的人,可知诗中的棕楠便是此君?而那棵状若绿塔的南洋杉,据说也颇令主人喜欢。这种原产澳大利亚的常绿乔木,应该算是洋树了。洋人们究竟曾用怎样的诗句赞美它,学贯中西的主人自然了然于胸。 客厅前的那个阳台,先生爱在这里看山看水。往往是在黄昏时节,他背靠藤椅,口衔烟斗,“若吃烟,若不吃烟”“若有所思,若无所思。”那时候,阳明山上的地热也在冒气,断断续续,腾腾袅袅,“若吃烟,若不吃烟。”台岛的这座名山,莫非也与先生一道,在黄昏的诗意里“若有所思,若无所思”?山下是台北平原的田畴村舍,乡野的气息缕缕飘来。夕阳晚霞里的观音山,那么安详而绚丽,像一位沉浸在浪漫记忆里的幸福老人。淡水河经过千弯百曲之后,到他的眼前也变得平缓了、宁静了。不知那除除滑动的帆影,会不会勾动老人的缕缕乡思?坐在阳台上的语堂先生,那时候一定会有许多没有写入书中的美丽情思。把最美的思绪悄无声息地融入自然的律动,随风散去,随云飘走,对一位已经留下那么多名篇佳作的智者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 老人在阳明山上只住了十年。然而,当他那如诗的魂灵也被安放在这里的时候,这里便成了他永久的家。在阳台下方的那块小小的草坪里,他静静地躺着。散发着清芬气息的草皮,该是他最喜欢的被褥吧。睡去的老人已不再邀朋呼友,但他的院子里依然天天有客人。自然,他们不是来喝酒谈天,他们要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中,吸取老人生前留下的精神滋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