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四周的河流,名字都土得掉渣,大沟、后沟、横沟,表明方位和大小。由此可见,对于身边这流淌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存在,人们并不很在乎,取名多少出于习惯,随意性极大。区分它们,也往往靠彼此交汇的拐角来判断。河水日夜都在交流,对这样的叫法一定不太接受。但它们从来不说。它们把很多事深藏起来。站在岸上,看风吹起的涟漪,我以为,河水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不停地来来往往。夏天下河游泳,踩着河床,有时是淤泥,有时是沙子,还能捞起一两件锈蚀的铁件,破碎的碗片,还有一些残砖断瓦。有一年干旱,后沟裸露出一大截河床,在阳光的曝晒下,龟裂得像失水的田野,这为我提供了一个窥探河流秘密的窗口。如果坐在船上,沿着后沟,顺着大沟,去几里外的田野,我将看到许多裸露的树根盘绕,样子虬劲,颜色暗淡。一些被河水啃噬掉的河岸。那岸上的人似乎走动在另一空间。由于比地面低,在船里往上看,仿佛天也更加高远了。 河流只接纳它们愿意接纳的,这个结论是我自己下的,并曾让我着迷了许多年。落叶,稻壳,纸片,木板,只能在河面上漂流。但另一些东西会被包容。一个瓦罐原来是漂浮的,如果它愿意灌满水,它便被允许进入其中,去盛装属于河流的秘密。闲时,人们用自制的工具向河流里打捞,得到鱼虾螺蛤,还有残渣。竹竿在正常情况下是被拒绝的,可我用竹竿去戳流水,通过手上的感觉,会获知河底的高低起伏。我戳到后沟与大沟的交汇处,竹竿竟触不到底。奶奶说那里有个洞,直通龙宫,掉进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但她还说,以前爷爷他们用竹筐从那里捞起来几大筐黄鳝,个大性猛,味道极好。说起来,深洞一定是存在的,龙宫则不太可能,那些神仙怎么会选择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开一个出口?那时我刚好听到一个传说,说一个勤劳的后生在水缸里养了一只螺,后来变成一个大美女,与后生成亲。要是爷爷他们也在水缸里养了一条会变美女的黄鳝,说不定她还是龙女呢! 另一个更可信的传闻是,某一年挖沟清淤的时候,村民们从横沟里挖出一根长长的圆木,有人判断是船桅。这个传闻是堂叔公他们聊天时说的,据说是他们的爷爷传下来的话。附近好多个村名沙坂、定庄、沙堤、遮浪、华堤、江东,无不跟海堤、沙滩有关,让人想起“沉七洲、浮莆田”的传说。莫非奶奶说的有洞直通龙宫,也跟这个传说有关?但深洞所处位置一直被河水深藏不露,河水日日呈现在人眼前的,总是缓缓流淌,或大或小的涟漪,晃悠几片落叶或一叶扁舟。 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我看到阳光斜斜照着,后沟水面上有一层似有似无的轻雾。患病的奶奶扶着岸上的一棵木麻黄树,目送我离家,眼神里若有轻雾。我即将拐过墙角走远,回头看去,仍看到奶奶和树站在那里,已看不见后沟里的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