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西裤,黑色毛衣,绛红色的围巾绕脖飘挂在胸前。应该再提到的是油黑油黑的马尾辫。茶舍大厅的灯影迷离纷披,油黑的头发、自然垂摆的马尾辫还是非常鲜明的。 黑色西裤、黑色毛衣、绛红色围巾的茶舍小妹,店里站了好几位。我们进来时,正把头凑在一起偷偷聊着什么。其中一位察觉到动静,转过身子,目光流转着迎了上来。其他几位也都目光盈盈地看了过来,一色的黑色西裤,黑色毛衣,红色围巾和油黑马尾辫。 这是新历新年刚来不久、旧历旧年还剩一个月不到的一个黄昏。登爬通往楼上包间的狭窄台阶时,我被一个小小的问题缠绕住了:我办公室的座机,到底是2012年哪个月份停掉的?是8月、10月,还是更早的4月?似乎也没有一个严格的“报停”手续,电信局设置的催缴程序响了几次,一直在说这部电话欠了费,第一次和后来几次说的内容和声调都一样。如果越催越急越催越急,甚至指责、怒斥起来,我会不会记得及时去缴费呢?我忘记了当时为什么会耽误下来,发现电话被停机后的一天,我被另外一个问题吸引住了,电话停机了,那个原来专属于我的号码后来去了哪里?我拿出手机拨打,下意识地对着蒙了一些灰尘的那部白色座机。我的座机当然没有动静,在我的手机里,我听到的是风的声音。说“风的声音”可能是刻意的附会,应该是电子波悄然流动的声音吧。过几天再拨,听不到像风声的电子波动了,话筒里一片寂静。过了几秒,从远处传来了越来越急的喘息声……我有些惶恐,没等到喘息声穿进我的耳洞,赶紧摁断了。 好几次遇上良哥,我都想问他,你最近有没打过我办公室的电话,那部电话里有什么声音。我一直都没问成,我们总是被另外一些问题纠缠住了,这些问题包括良哥目前正进行的投资项目,他的那个不太懂事的弟弟,老邰的蹊跷手术,交通新规出来了要学会使用车载电话和蓝牙……我和良哥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一年也就到了头。 也许我应该打个手机问阿昌,阿昌以前最喜欢拨打我办公室的那部座机。以前,经常地,快到下班的时候,那部电话会突然响起来。“你在噢,”阿昌总是这样问候,声音似乎有些苍老。但是小说《假肢》发表后,阿昌就躲开我了,毕竟是一个真实的人,也在那样努力地活着,他总代理的饮水机都进了大卖场,我那样把他写到小说里,总是会有一些不愉快吧。阿昌是什么时候和我断了联系的?这个我记得,《假肢》是2010年发表的,2011年阿昌就渐渐不再打那个后来消失的座机了。 郑荣峰、黄敏华、王玉娥、吕德、孙天鹏,这些以前相对来讲过往比较亲密的老同学,他们也都消失了。他们一定读过我的《金刚沙》,《金刚沙》是2011年发表的,我特意选择了不太出名的刊物发表,最后还是被他们看到了。吕德有一次在理发店遇上我,他耐心地等候师傅把我的头理完,和我肩并肩走在喧哗不休的街头,然后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干嘛要把什么都写成小说呢。吕德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寒噤,我的那个消失的座机号码里曾经出现过的那阵喘息声,似乎就是已经在车祸中去世多日的廖育兴发出来的…… “把小说写得像生活,这个你快做到了。” 罗晓辉这样说我的《假肢》、《晚期》和《金刚沙》。 “那么,有没可能把生活过得像小说?”万子静问我,然后对着罗晓辉瞎笑。 我们的晚饭是在这家茶舍吃的,是素面。罗晓辉很快就吃完了,万子静吃得很慢。放下筷子时,万子静感叹了一句,老天,总算吃到了一碗有面条味道的面。 茶舍小妹是进包间为我们泡茶的。晚饭前和晚饭后换了,晚饭前的一位听我们说话时,跟我们有过几次简单的交流,说她是安徽人,对这边的气候还比较适应。还说起不准备回家过年之类的话语。晚饭后的那位,因为我们交谈得比较热烈,她几乎都没机会插话。我倒是注意到,和外面喜欢把手指甲染得花花绿绿的各种小妹不一样,她们泡茶时裸露出来的手、手指和手腕,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们后来谈到了一个很玄的话题,小说中的人物到底有没可能从文字中走出来,走进这样的茶舍,坐在茶几前,一起品茗、瞎聊或探讨文学与生活的疏密关系?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埋头泡茶的晚饭后的茶舍小妹起身走了出去。我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是在端起茶要喝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晚饭后的茶舍小妹变成了晚饭前的那位。 “咦,怎么是你?”我惊讶道。 “我呀,我本来都在这里的。”晚饭前的茶舍小妹笑道。 “不会吧,刚才不是你,我明明看到刚才的那位小妹是十二个手指!”我哈哈大笑,“而且是一只手就这么多。” “那就不是我了……我刚刚才换进来的。”晚饭前的茶舍小妹笑得更开了,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万子静问。 “我叫xū nián。” “哪个xū nián?” “空虚的‘虚’,新年的‘年’。”茶舍小妹又笑了。 “虚年……虚年,这个名字真好。”我念叨着。 “你爸好有文化呀!”罗晓辉兴奋地眨巴着眼睛。 “我爸是个农民啊。我爸给我取名字就是图个简单。我是腊月出生的,按岁数算,我虚长了一岁。我爸就说,孩子这一岁长是长了,但是虚的……就叫‘虚年’吧。”叫虚年的茶舍小妹说,“你们说这个名字好,可他们都说不好,说我一辈子都在‘虚度年华’。” “我们也都在虚度年华呢,可我们就没有你这么好的名字。” 万子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虚年问。 “我那有名字呢!” 万子静嗔怒地看着我,“我只是这个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他爱叫我什么就叫什么,一会良哥,一会阿昌,一会郑荣峰、黄敏华,一会又变成了王玉娥、吕德、孙天鹏……他这个人不靠谱啊,我看他应该叫‘虚年’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