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我偶尔会碰见吹唢呐的人,鼓着双腮,红着脸,把或大或小的唢呐吹响,吱吱嘎嘎的声响直刺耳膜,声声叫唤,要你听听它的欢乐或悲伤。可那不是唢呐的悲与喜,也不属于面无表情的吹奏者,只是一种响动,如同风过树叶的沙沙响,雨打瓦片的碰撞声,或者刀锋掠过木棍的刷刷声。悲伤或者喜悦,从来只是听者自己的想法。人喜欢为自己的情绪寻找寄托,才有那凄风愁雨,朗日残月。 响过我生命里的第一声唢呐声,是什么时候已无从记起,它只是记忆河床的一粒沉沙,混迹于其它沙子中,无法区别或打捞。能记住的,大概只是一个场景罢了,也许是在某个午后的村子里,有冷风吹着,落叶翻飞,一行人缓缓自一座院子里出来,而尖锐的唢呐声早已掠过飘荡的招魂幡,穿透稠密的 哭声,赶走那枯枝上的寒鸦。送葬的人们缓缓走出村头,走向村外的那座山头,唢呐声总是先行一步,听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我看到走在其中的吹奏者,红脸鼓腮,摇头晃脑,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却明显不是死者家属的情绪,他们走在队列中,与别人格格不入。我武断地认为,他们能走在一块,是靠那悲伤的调子联结起来的。一只或两只的唢呐,拨弄出了一片凄云惨雾,笼罩了人。 有时,那唢呐声也是欢乐的,甚至很俏皮。比如,一场佛事当中,主人家雇来的吹奏者,搬一张方凳坐在角落里,嘀嘀嗒嗒地试了好一阵音,估摸着行了,便旁若无人地吹起来,哪管四周多么嘈杂,声音就那么执拗地响着,听不出音调变换,感觉不到感情。突然地,声音嘶哑了,吹奏者不慌不忙地停下来,换个新的笛嘴,接着再吹。闹一会儿,接过主人家虔诚递过的佣金,他拍拍屁股走了。 更多的时候,唢呐混迹于其他乐器之中,会跟锣钹一道,也会跟琴箫鼓笛一起,来一场热闹的曲子。村子里来了戏班,跟随男男女女来到的,有颜色多样的戏衣,还有一大堆乐器,唢呐毫不起眼地藏匿其中,甚至到上了台,它也不在主要位置,当群响毕至时,它的声音便细若游丝了。可丑角一上场,几声轻快的唢呐声就烘托了丑角可爱而滑稽的动作。如果是哀怨的旦角开口吟叹,伴以丝丝缕缕的唢呐声,那就全然另一番情景。能有这样效果的,大概只有二胡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声起,听众的心境又得随着改变。如果说唢呐声在哀怨中还有些倔强、挣扎的意味,那二胡声纯粹只是无尽的哀叹和自怨自艾了。 顺着这样的情绪向少年时代回溯,我得承认,二胡同唢呐一样,留下更多的是灰色的——如果声音也有色彩的话。充斥我整个少年时代记忆里的,是一把古旧的二胡,持在一位胡须杂乱,手背青筋盘结的老头手里。这里,老头是我必须虚构的一个人物,他应该是我们邻居,在那个年代被定了富农身份,挨过批斗,遭过许多人的白眼,还有一批曾经的小孩子的戏弄,他们躲在阴暗的墙角,拿臭鸡蛋和土疙瘩砸他。而那把二胡的确是有的,它挂在邻居家耳房的墙壁上,模样古朴,透着沧桑。老头握持二胡,拧拧琴轴,推拉弓子,咿——,呀——,声音就响在了向暮的乡村里。他坐在方凳上,双眼虚闭,一种看不见的气息包裹着他。可能有位正在酣睡的婴儿醒了,哭闹声吵得母亲心烦,想要迁怒于老头,一看他那如痴如醉的模样,就要脱口而出的骂声便缩了回去。琴声絮絮叨叨的,附件的老妇人便悄悄地叹息一声:这老头! 我终究有没有听过老头的琴声呢?应该是没有的。因为,我说过,老头是我虚构的人物,他拉琴的场景,便也是虚构的了?可是我的确在邻居家玩耍时看到这把二胡,趁人不备,从墙上取下来,拂去积尘,拉起弓子,发出了一阵难听的嘶哑声,如刀刮过玻璃,像撕裂一张布。邻居听到响动,进门劈手就夺过去,喝斥道:“滚出去,谁让你乱动这二胡?”我刚想争辩,却被不由分说地推搡出了门。那么,肯定有一位老头拉动过这二胡的。夜来,我躺在小床上,想着老头是否存在过的问题,久久没有睡着。后来,我想起数年前,有一行人从邻居家出来,尖锐的唢呐声穿透 哭声,飘荡在乡村的上空。送葬的人们走出村头,走向村外的荒山。老头在我懂事以前,存在过,后来,消失了。 那个夜里,我在梦里听到了悠扬的琴声,被一阵刺耳的唢呐声侵扰。然后,它们混杂在一起,旋转、纠缠、翻滚,飘出村外。从此我的耳边,偶尔地便会响起它们互融互斥的叫嚷,有时遥远有时逼近,有时真切有时不可捉摸。我总无法摆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