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坐在那堵破墙的阴影里,躲避恶毒的阳光。在她面前的埕地上,晒着金黄的谷子,几只麻雀正在肆无忌惮地啄食,大胆地就像在自己的窝里,连一些些警惕的动作都没有。老人半睁半闭着双眼,头上灰白相间的头发偶尔晃动一下,惊起一阵微风。在她的手里,一把末端系着一条破布的竹竿,是被风吹动了?还是被她的手摇动了? 我听到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声音并没赶走那群偷食的麻雀,但把我的思绪惊飞了,跟着思绪飞走的是我的麦芽糖。我厌烦地踢了块石头,惊飞了麻雀,老人一激灵,冲我张开没牙齿的的嘴巴,看不出她是笑还是吓了一跳。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对自己说,抡起黄色书包回家。 父亲正在把一根木棍刨得圆溜溜光滑滑的,一旁还有一支漆着黑漆,刃口有着漂亮弧线的锄头,那刃口在阳光下发着眩目的白光。父亲在给刚买来的新锄头重新装把子。那旧的那把呢? 它倚在院门口,安静得跟刚才的老人一样。它修长的把子透着一种幽幽的光,被汗水浸润得厚实。可刃口是向外凸出的,两边早就磨得圆圆的,失去了锐气。我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刚来我们家时,就把我的脚背砍出道口子来。那时,它就跟父亲现在手中的那一把一样年轻。可现在,它身上沾着泥土,孤独地立着。母亲大概也忘记了它,那身泥土竟然没被洗掉。 它在我家里呆了几年呢?我想得脑袋生疼也没想出来。只记得,春天,它跟着母亲一起试探土地被阳光晒温暖了没有,好插秧、点豆;夏天,它骄傲地横在父亲的肩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光滑的把子有时还反射出微微的光晕;秋天,它奔跑向成熟的田地,跳跃舞蹈,比人们更高兴地收获果实;冬天,它也并不闲着,寒风凛冽中,它在房前屋后,寻找不安份的砖头、石块,把它们聚拢到一处去。一年四季里,它显得忙忙碌碌,有时闲下来,也被别人家借去用。每逢这时,母亲总是不信任地把它交给别人手里,嘴里叮嘱着,小心点,这是把好锄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再来借它,我也就再也没有听到母亲的这句话了。其实,我常常忽略它的存在,更经常故意忘掉它的存在。因为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脏活、累活相伴而来。我想尽一切办法偷懒,让汗水藏在身体内,让白衬衫不沾泥点。锄头没有躲,也没有藏,一如从前,磨亮了身躯,磨秃了刃口。在某个无风的夜里,我听到屋角的响动,在叹息在呻吟。我摇醒熟睡的奶奶,问她是不是锄头在叫。奶奶惺松着眼摸了摸我的脑门,说:“哪有声音,睡吧!”我说:“我明明听到了,您怎么说没有?”再细细听去,却真的悄无声息,只有老鼠在悉悉索索地闹着声响。我一直都怀疑那真是我的错觉。 我从父亲身旁绕过去,扶着用旧了的锄头的把,扭头问父亲:“这把呢?”父亲正拿起那砣铁冲着阳光在审视,没有回答我的话。我抚着锄头把上一个开裂的口子,想起来,是那次撬菜园子里的大石头时,把柄开裂了,后来,这把锄头就一直让不小心的人的手受些小伤,刺个血口子,拉条小小白痕。母亲一直唠叨:“早晚换了你。”奶奶则在一旁接着说:“这块铁挺好的,钢水好,换个把柄还可以用用。”只是不知为什么,把也没换,锄头也没换。今天终于连把都换了。 我看到父亲扛着新锄头去了田里。奶奶目光在屋里扫了个遍,甩甩手上的手渍,又拿起旧锄头,去菜园子里,左边翻翻右边锄锄。一会儿,柱着锄头把站着休息,捶捶后腰。然后又低头锄起杂草。我看到她和它像一对老朋友,配合得很默契。晚上,父亲回来,手上有个小血泡,说是新锄头有些不太趁手。我看了、听了,无来由的有些解气。 渐渐地,新锄头的锐角被越磨越往里缩。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变得跟旧锄头一个样。那把旧锄头不是身上积了灰尘,就是陪奶奶去菜园。后来,旧锄头干脆就不见了。 又后来,我发现那锄头把到了看谷子的老人手里,成了她的拐杖。我看着它和她,觉得般配极了。又听说,那锄头的身子当废铁卖了,也许它又回到炼炉里,不久它将一身新装出现在我的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