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田野,麦田完成了收割,如同首度剃光头的娃一样乖巧可爱,为了配合这一美丽,天撑得特别高,擦拭得特别蓝。 农民们完成麦子的脱粒后顺便会将麦秸扎成束,成束的麦秸被撑开杵在田里,像等待检阅的方阵接受秋风的晾干。秋风中麦秸只需要一周的时间便干燥到可点燃的地步,于是一年一度的燎原就可以举行了。 燎原的烈火灼烫大地,焚化地里的害虫和鼠类,草灰化作肥料回归大地,为来年春耕积贮肥力。为此时间上是需要统一的,一旦错开了,会给害虫们创造躲闪的空间。家乡每年都定在农历十月望月的那个夜间举火,成堆的麦秸再次被撒回田里,乘着强劲的秋风四处燃烧起来,烈火在田野上翻滚着,站在高处眺望的农民们会期望过火的田地来年庄稼长得旺,虫害也变少。 秋收与燎原之间常有一周左右的间隙,孩子们早就盯上那短暂的间隙,他们除了忙于捡拾残留在麦茬中零星麦穗,完成最后一道收获外,还会充分利用遍布田野之上的草垛展开遐想的翅膀,尽情地戏闹一番,享受大自然赋予的快乐。 面对积雪,北国的孩子可以玩掏雪窖,当雪窖构筑之后,他们会提着灯笼探进雪屋,接受洁白世界的重新孕育,待到这一切都玩腻了,他们还会从四面八方一口气踢倒雪屋,享受构筑与毁灭的乐趣。南方见不到雪,孩子们只能冒着被大人们责罚的风险在秋天的麦田里堆草垛、捉迷藏、追逐燎原的烈火,只为去捕获丰收时刻大地散发的那一缕青草幽香。 游戏时孩子们会自然地纳入各自的阵营,每一阵营的人会合力将麦秸收集起来,在孩子王的带领下堆砌成各式各样的城堡和阵式,比赛堆砌技艺,炫耀奇思妙想,或以高度衡量团结,或以精巧怪异比水平高低,充分展示出建筑天分,连大人们都会有意无意放纵自己孩子们的这些行为。 玩到巅峰时刻的孩子们才不去理会每一堆麦秸的具体归属,于是将李家的麦秸扯到张家地里去的事常有发生,这往往招来两家不小的争执,当事各方冷静下来后总要追究这群淘气的孩子的。告状到家中免不了会有责罚,从打屁股到罚站不等。孩子们普遍健忘,责罚所带来的不快记忆很难持续到第二年,来年秋天自然会重播那一幕,如此反复,直到成为每一个人的童年记忆的重要部份为止。 得益于长辈的宽容,当年的孩子血液中尚残留着斗牛士的冒险精神,当燎原的那一刻起他们会冲进田野四处放火、追逐烈焰,与火舌嬉闹。这种游戏总体是安全的,但也有例外,特别是当风向出现急转时大火会随时将你困住,甚至伤人。 记得童年的一个小伙伴名叫火生,生性顽皮,年龄比我们小大截,却总喜欢与我们一同追逐。有一回就遭遇风向急转,孩子王带领着我们迂回前进,逃出火海,当撤到安全区域清点人数时发现火生不见了。孩子王二话没说又立刻只身冲进火海,过了好一阵子才将腿已摔伤的火生背了出来。此时火生已鼻息微弱,胸部夸张地起伏,浑身抽搐。孩子王见状立刻张开大口对着火生的鼻孔猛力吸吮,头几口吸出来全是浓稠的黑鼻涕,折腾了好一阵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呼吸。 孩子们就这样用特有的方式化解了一场生与死的危机。 长大后火生考上大学学习建筑,毕业成了建筑师,赶上大兴土木的时代,十多年时间里他因在城市拆迁和建设中业绩突出,逐步晋升到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一时风风火火的,村里人说:想当年险些将一名市长当作红薯给烤了。 接下来,乡亲们在电视里见到火生的机会远多于现实生活中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场反腐风暴来袭,火生因在多宗土地买卖中中饱私囊成了落网巨贪,村里有些人又重提烤红薯那档事,说了一大串发泄情绪的话。 草垛何辜?却被人们牵扯了这么多的是非与炎凉。 不知从哪一年起农药和化肥被大面积使用,传统的燎原方式被指责为对空气的严重污染,作为一种不文明的行为逐渐摒弃。 对于燎原与现代农药两种方式给自然的伤害程度熟轻熟重,不应急着定论,但前者对孩子们精神层面的哺育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