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缤纷的生命形态之中，植物处于低级阶段。多数植物的传承方式依赖种子，小至草芥大到乔木植物的种子俗称为“籽”。籽承载着生命的密码，担当着生命的嬗递，也牵制着植物的命运。 榕树是巨大的乔木，一根须髯触及地表便可长成一杆新干，多条根须落地了就长成一片森林。榕树正是用这种方式改写“独木不成林”的固有观念。 细加留意，你会惊诧于高大魁梧的榕树居然发端于极其细小的籽。榕树的籽细得不及芝麻粒大小，却拥有一股坚韧不拔的意志。 榕树的籽以独特方式旅行。每年初夏，榕树似乎不见开花就结了籽，树籽引来众鸟啄食，于是，树籽的旅行就宣布开始。它先要完成在鸟体内的旅行，别小看那段不及一寸的旅程，在腺胃和肠内要抵挡胃酸的腐蚀，到了胗内则要承受反复的研磨，这个过程中坚硬的表壳发挥了保护作用，树籽完成了炼狱般的体内穿越，最后随排泄物一同排出，重见天日。 鸟吞下树籽后便四处飞翔，到了需要排泄时，其停留的位置就决定树籽的生长处所，也决定树的命运。 如果小鸟将粪便排泄在其它树的树杈上，树籽会在这株树上长成客树，开始反客为主的过程。客树苗通过吸取主树的水份和营养长出发达的根须，将主树紧紧地裹住，直到主树围困成客树并完全替代，榕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替换一大片森林。 如果鸟儿落脚在沃野之上，排出的则是幸运的树籽，土壤里可以快速成长为参天大树。 要是落在石罅之中，缺少阳光和雨露，树籽的境遇就凄惨了。此时树籽只有放慢生长的脚步，根须用细胞分裂的力量撑开石缝，从雾气中收集水份，探头向狭窄的天空索要短暂的阳光。数十年后在沃土中的兄弟早已长成参天之势，石罅中的它却仍然是一棵小树苗。 要是哪只不厚道的鸟儿将其排泄在巨石之颠，此时的树籽四顾茫茫，无所依附，只好等待另一只飞禽的啄食，开始二度旅行。 这就是命运之籽对榕树的摆弄。与榕树相比，还有一种植物的籽拥有一份令人敬畏的忠贞，面对不幸它以惊人的耐力去保存生命信息。 多年前，考古学家对长沙马王堆墓穴进行挖掘时发现，随葬品中有些莲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胚芽居然完整。这令生物学家们异常兴奋，他们期待让其重新萌芽，以便让今天的人们见到二千年前的鲜艳花朵。 若是依照佛教徒的人世轮回理论。二千年间，墓的主人已完成了无数次的轮回，如果墓主人生前积德广厚或继续轮回为尊贵的夫人，反而则可能轮回为听人使唤的奴婢。轮回是生与死交替的过程，充满欢欣与悲凉，正当墓主人命运经历轮回的淘洗之际，莲籽却在墓穴里漫长沉寂。 二千年间，它错过了聆听爱莲翁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褒扬。 它也没能植根于小池之中，在盛夏时节拔出尖尖小角，以承接早立的蜻蜓，错失了为诗人构筑诗思的机缘。 在家国罹难之际，它更没能挤进清华园的池塘里去沐浴月色的清辉，错过了给忧患之中那面目清癯的文人带去一份静谧以换取婀娜的华章。 尽管那份莲籽错过了许多许多。二千年后总算摆脱了那枯干的主人，绽放出绚丽的花，结出丰硕的籽。美丽的接力棒得以重新舞动，站在大的时间跨度去审视莲籽漫长的沉睡，亦应无悔。 与上述两者相比，下一种植物的籽就不那么幸运。 咖啡豆是小乔木茜草的树籽，要是生长在南亚的赤道之上，则很不幸了。成熟季节，当地的农民们会将它采集下来，用以喂养狸猫。狸猫属猫科动物，以肉为食，拒食果籽。农民们会将其关进笼子里饿到发晕的地步，再喂养咖啡豆，饿到极点的狸猫只好将就咽下。可是狸猫的消化系统仍然无法消化，翌日咖啡豆会如数拉出，这正是农民们所期待的。他们会收集狸猫的粪便，淘去污渍焙制成一种特殊的咖啡，打上精美的包装发往遥远的美国，进入曼哈顿高档咖啡厅。一旦来了客人，服务生就将咖啡豆研磨为齑粉，一经冲泡，便成了闻名于世的‘猫屎咖啡’。咖啡豆经历狸猫体内那段艰难的行程，沁入一股奇异的味道。富有的食客正是钟爱那份臊味，他们愿意掏高价钱就着悠扬的音乐去享受，就在氤氲之中，咖啡豆所承担生命传递的使命彻底终结。 在这一颇费周章的毁灭过程中，咖啡豆默然以对。 籽是植物生命的原宥，它承载着纷繁的生命信息，着陆于何方，难以自己。蒲公英随风飘零，何处安身？只能听由风的摆布。 人类生来就悲天悯人，对于自己命运之籽，也只能兴“闭眼投胎”之长叹。 同一时刻来到这个世界的人成千上万，每个人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如果投胎于安祥之乡，或可保一生丰衣足食。如果出生在罹乱之地，一生境遇或猫犬弗如。 我们的西邻阿富汗，请别羡慕那有几分诗意的国名，若单从汉字字面加以解读，那似乎还是一处富庶之邦，殊不知战火在那里已持续延烧了上百年。上百年的战乱啊！是何等境况？从冷兵器到热兵器，外来强敌入侵叠加内部族群厮杀，战乱的历史被不断复制着，循环着。上百年间，世上其它区域的人们已不知呼吸过多少数的和风，而一代代的阿富汗子民却只知道空气本来就充满硫硝的气息。今天，得益于高度发达的媒体，我们时不时会瞥见他们衣不蔽体的窘境。伤感之余，会暗自庆幸自己的命运之籽没有在那片土地落脚。 正当中国大妈们为她们宝贝孙子的膳食均衡费心之时，世界的另一地，或因动乱或因天灾不知有多少饿殍扑地。当你置身于养生馆中，伸出娇嫩脚趾去享受美甲带来的惬意之时，在伊拉克有多少与你同龄的姐妹却不知自己的腿丢失在何人策动的街头爆炸之中。如此迥异的际遇，似乎还是命运之籽在作祟。 即便你的命运之籽侥幸安顿在祥和之乡，也难保终生无虞。若是你错搭了不睦夫妻驾驶的家庭之舟，没能等到你掌握航海技能他们就分道扬镳。船长宣布弃船，大副划着救生艇离去了，撂下幼小的你成了破船上的孤独弃民，等待你的也只有狂风与暴雨。 在生物进化赛道上，人类虽然领先其它生物一大截赛程，却仍然无法逃离命运之籽的左右。命运之籽漂泊轨迹的无常，投射出的是命运的无奈。就此而言，动物与植物概莫能外。如何面对？莫衷一是。不妨放低身段向榕树学习坚韧，向莲籽学习忍耐，向咖啡豆学习放下与释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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