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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的短笛
【发布日期:2015-03-04】 【来源:】 【阅读:次】【作者:梦奇】
凤麒叔公十六岁起当邮差,是共和国第一代邮差。退休后,他那小名叫乌咪的大女儿接过他的绿色邮袋,补员成了邮差,当年清秀可人的村姑如今也跑成奶奶了。
  凤麒叔公风尘仆仆送了四十年的信,从事的是极为平常、简单的工作,其中仍有几件琐事值得回味,这里记录他的自述:
  刚解放那阵子,村里识字的人少,我算是其中的一位。乡里要我们村选派一名年轻人去当邮差,得识字的,勤快的。当时还讲究家庭出身,论成份,出身要好,地主和富农的子弟是断然不能要的。村长思来想去认为我合适,就这样我被推了上去。
  当时各村推选到乡里去的人共有四、五十号人,而邮局里只招收三名邮差。为了择优录用,乡里就组织考试。考试题目出得很简单,就是让大家默写百家姓。这道题我拿手,私塾里学过,我一口气从“赵、钱、孙、李”开始写,写了一百四十多个姓还停不来,纸张都不够用了,我就向监考的干部要,为此还挨了骂。那位干部说够了,用不着那么多,我还是坚持往下写,到最后几个姓氏连监考的干部都认不出来。记得当我写到“殳”姓时,那位干部还嗤了一声,讲那个字几辈子都遇不到一回。
  放榜的那天,我名列第一,大家都说我中了状元。就这样我开始当邮差,一干就是四十年。早年当邮差,没有自行车,全凭借脚力。值勤时我一天要奔走半个乡四十多座村庄去送信,一趟下来要走几十里的路。
  当年,最让我不安的是要翻越那道撞虎岭。
  撞虎岭是翻越李山的必经之路,那座岭的后面有六、七座村庄,古时候因为时不时会撞见老虎而得名。解放初期,我们这一带山色葱茏,撞虎岭上长满了数百年树龄的老松树,树压着山道的两边。隆冬时节,天色昏暗得特别早,寒风掠过松林,松涛像水牛在吼叫,闷声闷气的从山林深处传来,似乎是老虎在呼啸,教人发悚。
  你还真别笑,一个十六岁的娃能有多大的胆量!
  过撞虎岭不但我自己害怕,我那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更替我担心。一开始只要轮到我出勤,她就拄着拐杖到岭口接我。这反让我担心起她的安危,对此她却打趣地说:“我这把老骨头,老虎呢,也看不上,怕磕牙。”说着说着,我们都开心地笑了,恐惧也因此驱除了不少。
  老奶奶的娘家是老猎户,住在山的那边。舅爷得知老姐姐正为孙子过撞虎岭操心,专程赶到我家,说了一大通给我壮胆的话。他还特地带来一把短笛送给我,交代我一个人走山路只要吹一吹笛子,不论什么野兽都会闻声逃窜的。我半信半疑地接过那根短笛,试着吹一曲《黄河水》。不料,那看似古拙的短笛,发出的声响却异常凌厉,刺耳。我又试着吹了几曲,舅爷还夸我音乐功底扎实。
  从那时起,那把短笛就揣在邮袋里,成了我的朋友。每当我翻越撞虎岭就吹响它,笛声穿过林樾,回荡在山村里,恐惧感也随之消散。奶奶只要听到笛声,心也就放下了,不用再到岭口去接我了。
  久而久之,只要听到笛声,附近村庄的乡亲们就知道送信的人来了。
  翻过撞虎岭,山那边第一座村庄有一位老太太,每当听到我的笛声,她就拄着拐杖到村口高坡的榕树下,站在那座小庙前等我,老远见到我总是高声问道:“送信的!有我家的信没有?”而我总是一次又一次让老人家失望。
  村里人告诉我,解放前她那唯一的孙子搭火轮船去南洋开垦橡胶园,前些年南洋发生排华事件,传说她的孙子全家性命连同苦心经营的产业在那场排华狂潮中都化为乌有。老太太就是不相信,总认为孙子还活着,会回来的。
  可怜的老太太在政府救济中过着艰难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来到村口等待孙子的来信。每当我望着她那悻悻而去的背影,真想编一封假信去安慰老人家,可是那样做要犯规矩的,我不能那么做。
  到了冬天,天冷,老人冻得发瑟,我就劝她回到家里等,还答应她一旦有她家的来信我会立刻给送到家里去,老太太听了总笑着点点头。第二天却依然坚持到村口等待,远远的喊着我。这么一喊就是十来年,声调从响亮喊到衰微。终于,有一天我都走到大树底下了,还没有听到老太太的喊声。心里先是一颤,小跑到了近前,发现一堆破棉袄里老太太早已冻僵在庙檐下。
  后来我还从当地人那里得知,老太太家就姓“殳”,整个乡只有她家一户姓“殳”,祖先是南宋时从中原搬来避乱的。村里多数人不认识这个字,平时都将其读成“没”。
  “从此以后,真的‘没’了!”村里一位老者叹道。
  我想,这下真的几辈子再也碰不到这个“殳”字了。此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每当我路过那座小庙,总有一种过撞虎岭的感觉。
  舅爷送的那把短笛陪伴我走过无数次撞虎岭,老虎还真一次都没撞着,却常常引来成群的猴子。听到我笛声,这群生灵们会围拢过来,与我保持一定距离。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正从撞虎岭经过,突然路边的树林中传来小孩的啼哭声,哭声极其低微。我先是一愣,停下笛声,壮着胆循着声音探进林中,发现一小猴在草丛中挣扎,仿佛被什么羁绊住了,十来步开外还有一只老猴正无奈地注视着小猴。我高抬腿轻落足向小猴接近,走近了才明白,原来小猕猴的一条腿被猎户埋设的野猪夹子夹住了。我小心翼翼地解开扣,掰开铁夹,小猴迅速抽回小脚,一瘸一拐跑回老猴怀中,就这样,老幼两猴三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只要听到笛声,那只带瘸的猴子时常会领着七八只小猴来到岭口接我,陪我走一小段路。有一回,我发现它对我手上的短笛产生了兴趣,我就试着给它递过去,它胆怯地接了过去,噘着嘴对笛眼胡乱地吹了几口,笛子发出去吱呀刺耳的杂音,它吓得连忙丢下,四散遁入林中。
  到了文化大革命,那只瘸猴子已长大成年了。它似乎一直记着我,时不时来岭上远远望着我过撞虎岭。那年代,革命热潮将一群中学生激发成无法无天的人。他们带着红卫兵袖圈,他们通过揪斗地、富、反、坏、右,以昭示革命热情。
  有一天,红卫兵们发现我正为住在山那边的一个老右派送信,认为我是给专政对象通风报信,将我堵在撞虎岭上,扬言要揪我出来批斗。我与他们争辩,说送信是我的本职,不能因为人家是右派我就不给送,右派也是人,也有通信的权利。不料这一句话惹怒了那一帮红卫兵。领头的撸胳膊挽袖子的,双手叉着腰,号令一群人将我摔倒在地,另几个人动手抢夺我的邮袋,我将邮袋紧紧抱在怀中,不让他们得手。就在这时,树林里蹿出一群猴子,尖叫着爬到红卫兵身上有的扯脸皮,有的拉衣服,有的抢帽子,吓得他们狼狈逃窜。
  一直到我完全站起来了,猴子们才离我而去。对此,我既惊讶又感慨。
  从那以后,红卫兵们倒再也不敢找我的麻烦。
  文革后,开通了一条新的大马路绕开撞虎岭,人们也很少从撞虎岭路了,猴子也少见。我时常会想念它们,别小看那畜生不会说话,却懂得感恩。我想念它。
  通了路,邮局里给配了自行车,就不能吹笛子了。
  以上是凤麒叔公的讲述。
  凤麒叔公的长女乌咪成年后招了上门女婿。婚后数年生了个男丁,小名咪仔。咪仔十岁时,凤麒叔公将那把短笛连同吹奏技巧传授给咪仔。咪仔天资聪慧,小小年纪就将笛子吹得时而和缓迂回如行云流水,时而跌宕跳越如高山飞瀑,经常令听者驻足。
  咪仔继承凤麒叔公的禀赋,是个细腻、聪明、好学的小孩,凤麒叔公视若珍宝,悉心培养。
  咪仔还是小学五年级时,凤麒叔公就给他出了一道算术题,让他算一算爷爷这辈子当邮差送信一共走了多长的路,累集起来能绕地球几圈?咪仔一直将这道题记在心里,发誓要依靠自己的能力算出正确答案。随着知识面的扩大,咪仔尝试着计算过好几次,可是报到凤麒叔公那里,结果都不对。到了中考那年,考试一结束,咪仔兴高采烈地回来报告说:“爷爷真厉害,会猜题。今年中考的数学题目中就有爷爷给我出的那一道。假设一名邮差每天送信,先用双脚,后来改用自行车,最后用摩托车,且逐年增加里程,共送了四十年的信,走过的路可绕地球几圈,一字不差。”凤麒叔公听罢,笑着问孙子这回你算出来是几圈?孙子斩钉截铁地回答:“爷爷这辈子送信,一共把地球往后踢了15.3圈。”老人笑了,孙子也笑了,一家人都笑了。凤麒叔公还说:“今年我们家又要出状元了。”
  一个月后中考放榜,咪仔成绩名列榜首,成了乡里的中考状元。当晚,凤麒叔公提出要喝酒,家里人破例给他备了地瓜烧酒,嘱咐他少喝点。
  第二天清晨,凤麒叔公再也没有醒过来,酒瓶子空着斜搭在床头,遗容安祥,带着微笑。
  凤麒叔公出殡的那天,咪仔披着孝一路用那把短笛吹着《黄河水》送爷爷翻越撞虎岭,山岭两侧的树木爬满大大小小上百只猴子,伴随着笛声低声哀嚎,一路笛声,一路猿啼。
  悲恸的场面一时在十里八村传为奇谈。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如今,老邮差、短笛、守望村口的老太太和那只带瘸的猴子都走进了故事。咪仔也从国家最高邮电学府修成博士,他研究的是最尖端的通信技术,据说一秒钟内通信的距离就可以跨越凤麒叔公一生所走过的邮路,真令人惊叹。
  得益于高度发达的信息传输技术,今天“乡书即时达” 成为现实,通信渠道多元化了,邮差的工作也变得不再那么关乎紧要。老邮差凤麒叔公那把短笛吹奏出悠扬的旋律时常萦绕在我的梦境中,触发我用仰视的目光去景仰那位勤勉、敬业、平凡的老邮差。正是他,耗尽人生的韶华,用脚步丈量大地,用真诚传递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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