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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们的婚事
【发布日期:2015-02-19】 【来源:】 【阅读:次】【作者:梦奇】
    我有五位年长十岁的堂兄,他们都在共和国成立不久后的那个马年出生,当时村里称他们为:“五匹小马驹”。分别以福、瑞、发、飞和焰取名。那是怎样的一代人哪!正如他们时常抱怨的那样:好政策的阳光一缕也没有照到,坏的政策一项也没漏过。
    的确,也就十年的差距,无论是在温饱、入学、就业,还是成长乃至于婚姻恋爱等诸方面,他们的人生际遇与十年后出生的小弟妹们有着天壤之别。
    正当他们青春萌动之时,广大农村自由恋爱风气未见端倪,他们的婚事完全遵循农业社会那一套,如今追忆起来,恍有隔世之感。
    五人之中福哥结婚得最早。未满二十岁,大人们便为他的婚姻大事忙开了。最着急的算是他的祖母了,长年守寡的祖母好不容易看见长孙到了可以成婚的年龄了,能不着急?为了给福哥找媳妇老祖母托村里职业媒人玉珠老人保媒还不够,十里八村的媒妁几乎都托遍了,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一方满意,另一方却看不上,真可谓好事多磨。
    几番反复之后,福哥的对象总算定了下来。是隔着三座村庄以外的一位姑娘。定亲时两人也只是短暂照个面,交换了手帕就分开。筹办婚事又花去数年的时光,直到结婚那天双方才真正开始认识。
    福哥握有木刻雕花手艺,为了挣足婚礼费用,定婚后就出远门去了,到了年关才风尘仆仆的从外地回来。他是在公社汽车站下的车,长途奔波让他口干舌燥,下车后见到路边有卖甘蔗的小摊,就上前买段甘蔗解渴。卖甘蔗的是一位戴斗笠的花衣村姑,远远见福哥走来,就低着头去裁甘蔗,又仔细地刨去皮给他递了过去。接过蔗后福哥刚要付钱,对方不但不肯收钱,还说了句“拿去吃!”头低得更低。福哥倍感纳闷,心想这个卖甘蔗的姑娘肯定有毛病,丢下钱就走了。
    过了年把,福哥终于完婚,进了洞房,新娘第一句就问:“我家的黑皮蔗甜不?”这时福哥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被指责为有毛病的姑娘正是自己的媳妇。
    后来的日子,福哥两口子还真像倒着啃甘蔗,越过越甜。
    在当年,撮合一对姻缘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在决定联婚成败的诸多因素中,两人生肖是否合占首要位置,此外乡下还在乎身板是否壮实,能吃才能干活。对于相貌的丑俊倒不在乎。这二关都过了,接下来更多的心力要花在磋商聘金、嫁妆、私房钱等经济问题上。保媒这一行当,嘴皮得耐磨,脚力还得健壮,往返两家跑,两头说好话。遇到难啃的就算跑穿了鞋底,磨薄了嘴皮,还是谈不拢。因为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婚姻得动用一家子几年的财力,牵动着太多的利益关系。
    最难啃的算是聘金了。聘金是男方付给女方的现金,决定聘金厚薄的因素很多。宏观上要照顾村里的总体行情,你要是家里有钱,又看中人家姑娘长得俊,不惜开出高聘金。这事行不通,村里就会有人出面干涉,因为你将十里八村的行情都抬高了,别人家到时陪不起就得打光棍。微观上还得顾及双方兄弟姐妹的多寡,有男有女的家庭都指望嫁女儿的收入能挪作兄弟娶妻用度,维持一个动态平衡。家里要是一色男丁,就得掂量着经济力能支撑几个儿子的娶妻用度,这些都必须通盘考虑。
    紧接着就是嫁妆了,嫁妆涉及女儿出嫁后的婚姻质量,同时也影响女儿在夫家的地位。妯娌间暗中角力的基础也是看嫁妆的厚薄。薄了言就轻,没地位。嫁妆厚薄的决定权虽然在父母手中,但父母也还得顾及自家与婿家的状况。女儿一旦定了亲,心就不在娘家了,狗头朝外,巴不得将娘家墙壁上的壁钩都拔走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嫁妆是女儿与父母间的博弈。
    最后是私房钱,私房钱是陋习。女方父母见到男方兄弟众多,担心女儿在夫家受苦,往往会要求男方在婚前包一笔私房钱,由女儿独自掌控。其实,私房钱很难给女儿带去幸福。试想,公婆们背着沉重的债务,到了年关讨债人逼得公婆要跳楼,媳妇们却各自揣着私房钱,冷眼旁观,如何溶入大家庭?又如何同舟共济?
    发嫂当年就因为私房钱发生过不小的风波,还引出一连串的不快,险些连性命都搭上去。
    发哥的父亲在自家兄弟中排名靠后,族里的晚辈都叫他“尾叔”,于是全村的人也跟着唤他“尾叔”。就在发哥准备结婚的那个冬天,天气异常寒冷,本来藏在深山里的老虎,也受寒冷的驱使,越过半山的撞虎岭下山进到村子里来觅食,叼走了尾叔为发哥结婚准备的那口大猪,婚事经费也因此被啃出一个巨大缺口。可是婚期早已择定,喜贴都已派发出去,按农村的习俗,婚礼若改期,主事不利。尾叔只好托媒人前去与亲家商量,希望婚礼如期举办,原来约定的一百元私房钱容拖欠到明年缓过劲来再补上。亲家倒是个爽快人,没有跟女儿商量,就私下作主答应了下来。
    发嫂当姑娘时就是个心眼细的人。出嫁的那一天,就在上轿之前她细心查了查嫁妆又查私房钱,发现私房钱缺了,怀疑被父母截留了下来,拒绝上轿。父母当即给她解析,她仍然不通融。认为红口白牙口说无凭,必须得有字据让她攥才肯上轿。
    伴着送亲唢呐八乐队高奏《三十六赞》,赞句高手信手拈来,就领头高声呼赞开了:
    “姑娘今年正十八啊!”
    围观的乡亲紧接着附和:“好啊!”
    “来年子孙生多多啊!”
    “好啊!”
    ……
    每唱罢一阕,主人就得出来分一巡喜糖和喜烟,见者有份。
    唢呐队将《三十六赞》都吹了二遍,家里喜糖喜烟也马上就要告罄了,赞声与附和声一浪高过一浪,催促新娘上轿。新娘就是噘着嘴不肯动身,急得两方都团团转,两方人就差给新娘下跪。
    接亲领队的见状连忙派快腿的跑回去报告,尾叔眼见上百位客人都到齐了,正等待开席,嘀咕着说:“这姑娘还真较真,大人的话都不信。”当即立了个字据。
    平常的字据是白条,但是结婚喜庆忌讳白色,乡下习惯此类字据改用红纸写,也叫红条。发嫂见到红条,确认上面写明欠款一百元,明年秋收后还清,这才勉强上了轿。
    不料,来年夏天遇到大旱,庄稼欠收,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秋后生产队里也分不了红,发嫂手上的那方红条也无法如期兑现。
    到了第三年,眼看紧随其后的小叔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龄,发嫂心里犯嘀咕,就催着公婆兑现红条。公婆罗列家里的现实,希望能再缓一缓。对此发嫂却误认为公婆有意赖账,一气之下乘人不备投村里一口池塘自尽。所幸路过的人及时发现,唤人救了起来。捞出水时发嫂已神智全无,全家人哭得不知所措。好在村里的老猎户九兴老人及时赶到,老人指示牵头牛来,还要公的,而且要瘦的,越瘦越好,果然,有人牵来了一头瘦骨伶丁的老公牛,逗得围观者忍俊不禁。老人又指挥大家将发嫂抬起来趴着横架在牛背上,再令人牵着牛小跑,一阵颠簸后,发嫂终于大口大口往外倒水,就这样人总算活了过来。
    尾婶从发嫂口袋中掏出那方湿漉漉的红条,尾叔见状劝儿媳:“不用担心,红条是一定要兑现的。”站在一旁的小叔见状后偷偷远适他乡,入赘给别人当了上门女婿。
    又过了一年,尾叔在秋收的田里突然昏迷过去,众人赶忙将他抬进公社医院。第二天传来消息,尾叔没有救过来。医生说老人在半夜将自己输液管掐住了。医生还说老人没有犯什么大毛病,都是饿出来的。
    在整理遗物时家里人发现,尾叔的箱角里码着一叠钱,都是一角、二角、五角的小票累积起来的,仔细点算正好是九十九元。
    事后,邻村一个粗通八卦的瞎子先生,将这一过程解读为属相上的相冲相克,因为尾叔刚好属虎,发嫂属猪。对此,村里大多数人一笑了之,因为那位事后诸葛向来如此。
    尽管过去了许多年,发嫂、红条和尾叔的死还是村里人无法断绝的话题。
    在当年,婚事不止是男女两家的事,更为关键还有一个当事方,就是新娘。那是姑娘家一生唯一的抬杠机会。这个角色最为尴尬,今天为人女,明天为人媳,出嫁那天,上轿的那一刻,演绎出许多矛盾与尴尬。于是在农村就催生出一种奇特的联姻方式叫:“姑换嫂”。那似乎可缓解这些矛盾和尴尬。
   “姑换嫂”联姻方式看似公平、简单,亲上加亲。试想舅父也是姑父,舅妈也是姑妈那应当是一种怎样的融合与和谐?其间许多繁文缛节的往来可以直接抵冲,也省得出现红条之类的烦忧。保媒的人似乎也乐意跑这类差事,一份脚力和口水付出通常有二份的佣金入账。这是理想化的理解,现实中并不然。由于此类联姻当事双方都过分强调对等,而双方条件又很难完全对等,只要一方不睦,往往会牵扯到另一方,甚至引发波澜。
    早年,村里就有几对以“姑换嫂”方式联的姻,当中多数遇到细小的嫌隙能相互忍让,也不至于扩大为婚姻危机。若是一方不让步就会闹出双方的不快。
    我的那位堂兄瑞所娶的瑞嫂就是用堂姐换来的。堂姐本来不乐意嫁到那座更为靠山的村庄里去的,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回趟娘家总要翻越半山那座撞虎岭。无奈碍于大局,只好将就。
    婚后,两家几乎同时都生了个胖小子,堂姐与堂姐夫俩夫唱妇随。堂兄瑞与堂嫂虽然不如他们亲热,但总体上还算过得去。瑞嫂与伯母婆媳间却水火不同炉,气总是不打一处来,小争执三天两头就得闹上一次,大争执半月总要折腾一回。有一回婆媳间就闹大了,瑞嫂一气之下抱起儿子要回娘家。伯母见状喝令住:“小孩是我家的,要走一个人走。”瑞嫂就撂下儿子一人跑回娘家向父母诉苦去。伯母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气之下也责令自己的女儿回家来。就这样,堂姐与堂姐没吵没闹的也只好无端地陪着逃回娘家,各自撇下嗷嗷待哺幼儿。
    入夜后,那小堂侄只认母亲不认外人,啼哭不止。夜深了,小儿哭声都沙哑了,还是哄不住。当爷爷奶奶心疼宝贝孙子,就指使自己的女儿代哺。别看稚儿懵懂,小堂侄一闻不是亲娘的气息,就是不肯就范,硬是闪开姑妈的乳头,不肯吸啜,大有宁愿扼饿也不肯哺他人之乳的气慨。全家上下都动员起来百般哄,小孩子就是不肯止住哭声。
   堂姐见小侄哭得都快失声了,偷偷背过去抹眼泪。伯父发现后问她为何落泪,堂姐答道:“你那外孙也是一个脾气,别人的奶水打死也不肯进一滴。”听罢,伯父二话没说,到了院里燃了一柱火把招呼道:“闺女,跟我上路。”就这样,伯父举着火把领着女儿往婆家送,行至半山撞虎岭,正好撞见亲家翁也举着火把领着女儿过来,双方就在岭上交接对调,各自领了回家,两家人这才开始有一份安眠。
    此后,动不动就往娘家跑的冲动似乎戛然而止。村里人都夸赞那对富有个性的小表兄弟,正是他们默契与执着,那对姑换嫂的联姻得以平稳地延续下去。有的人甚至大胆预言,那一对有个性的小子长大之后必成大器。如今他们均已长大成人,一个当泥瓦匠,一个当剃头匠,都只是平凡之辈。当村里老人们提起他们小时候那段往事,他们难勉还会会心一笑。
    以上记述,你也许会误以为那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陈年旧事,有回放斑剥影相的感觉。其实,那也只是三四十年前农村的婚姻常态,是我小时候所见到婚姻琐碎,发生在兄长们身上的悲喜往事。
   在漫长的农业社会里,父辈们毕其一生,克勤克俭只为完成三件大事,分别是生子、盖房和娶儿媳妇,代代如斯,循环不已。
   幸有三十多年来翻天覆地社会进步,今天农民的经济来源变得多元,财力也明显增强,农村婚姻形态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子女的婚姻用度再也压不垮农民了。过往那些缘由拮据而来的计较、尴尬、矛盾乃至于冲突,如今看来极为荒唐可笑,早已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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