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特别去注意一粒沙子,我也不会。吃饭时,如果我的舌头和牙齿感觉到异物,排除鱼刺、碎骨或粳米的可能,会发现一粒沙子存在,捻捻,看看,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它占不了多大空间。要是走路时感觉脚底硌得慌,抖抖找找倒出一粒沙子,把它抛掉,获得肉体舒适和精神愉悦。 沙子开始引人注意,是从成撮开始。成撮、成团、成堆、成群、成片,而铺天盖地,遮天蔽日。一只蚂蚁容易被人忽略,一弯细流早早的便要干涸,一滴雨水总是在风中飘散无影踪,一个声音会被一团声音吞噬。起初我看见一户人家在远离村庄的田里盖起一座房,孤零零的,在绿色铺展的巨大背景里,显得突兀而纤弱,像白纸上留下一点墨迹,我担心它会被原野的风、岁月的风刮没了。几年后我再去那个地方,在它旁边相继长出许多房子,连成一片,仿如墨汁在纸上洇成一团,把绿色逼向远处。咬下第一口时,蚕在桑叶上留下的痕迹也是细微的,到只剩叶梗,才让人发现改变从来都是渐进的。 质地,硬;成分,主要是二氧化硅;形状,毫无规律;指向,未明。所谓未明,因为它既影响人,也会给予人,作建筑材料,烧制玻璃,擦洗物品使之洁净。也许还有过滤的功效,我看见山坳处沙里渗出的水,清澈、澄净。沙子总是要来的总是要存在的,在我们身边、脚下、眼里,这一粒沙与那一粒沙,如同这一根草与那一根草,有各自不同的命运。看看草,就可以想像沙。一根草,也许自然干枯零落成泥,也许进入牲畜的口腔开始复杂的循环,也许晒干了烧成灰烬,也许引人重视成为一味药在另外的场所发挥功效,也许无意中被动物的脚踩得深陷地里苦苦挣扎,也许它孤独地成长着,但时刻盼望着被啃掉被烧掉被利用被踩踏,也好过寂寞一生孤独一世。什么都有可能。草有多少秘密,沙子也会有多少秘密。 一粒沙,两指可以捏起,若无其事。一撮沙,一把就能握着,紧紧握住不泄一丝一毫。一掬沙,用双手捧着,看丝丝缕缕从指间滑落,感叹时间流逝,漫想世事浮云万般沧桑。一堆沙、一片沙,沙漠、沙滩,在它们面前,我终于发现人的渺小。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或者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它们各有指向,同归一点——庞大的数量。积跬步至千里,汇小流成江海,与抽丝剥茧,沙里淘金相对,当数量占据绝对优势,便可见细微和卑贱的可贵。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我会在这个办公室里一坐十年,偶尔翻检逝去的日子,它们串串排列,也可能混成一团,就这样聚起了一堆数量可观的旧时光。透过窗口望出去,一角天空没什么大的改变。透过窗口望进来,一个个身影也没什么大的改变,无非伏案书写,烧水泡茶,或者聚众聊天。有时,在去往办公室的途中,会发现有人蹲伏在大门边、楼道口、某个办公室门前,找人倾诉,往往语气是谦卑的、祈求的,有时会比较激烈,声音高亢,涕泪交加。理,爱理不理,认真倾听并开出某个承诺,这些一般发生在我经过以后,我并不很确定。另外的时候,三五成群或者簇簇拥拥的一群人聚到一起,声音嘈杂,群情激愤,办公楼便有这样那样的人进进出出,带着愤慨、焦灼、忧虑、急迫之类的神情。透过窗口望出去,这样的情景总是让我想到了一粒沙与一堆沙。 沙子有什么秘密,沙子能有什么秘密?无非是,硬,二氧化硅,形状万千,用途迥异。一粒沙,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它会东拉西扯,它会呼朋唤友,成撮、成团、成堆、成片,而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在心里沉一粒沙,岁月的风吹过,呼啦啦的它将化成一块石头,也可能碎成更细的沙碎成粉末。一动念,它蓦一露头就被掐灭被吹散,也有可能呼啸而出,再无法遏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