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沙子有了,砖头有了,一堵堵墙也立起来,再辅以其它材料,房子便可以慢慢浮现出来。从外面看,房子或方或圆或高或低,或富丽或寒酸或威严或卑微,但是它们包围的空间,里面会有什么,仅靠想象是无法得到结论的。总有一条路通向一座房子,一座座房子如同一片片叶子分布在路上,没有一片叶子相同也没有一座房子相同。坐在长途车上,路旁一掠而过各自相异或风格相似的房子,撞入眼中又很快远离,隐入遮掩视线的树林,或躲入更高的建筑后面。也会有房子挤开山峦的阻挡显现,又迅即被硕大的广告牌的阴影吞没了。属于别人的房子也许会勾起人的窥视欲,有些隐藏得好,有些却一目了然。 一些相关的词句有:幕天席地,蜗居,高楼敞厦,人在屋檐下……它们分别指向不同的含义,决定了不同的处境。人一生下来,要出出入入多少个房子?大概可以作一个归类:一是跟随父母居住的,二是自己置下来的,三是为子孙后辈置办的,四是别人的房子总无缘进入的,五是寓居的,六是短暂停留的,七是拜访房子主人或进出房子办事的。当我躺在短暂居留的宾馆床上,想起这一些,心中蓦然升起巨大的失落,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拥有房子,每个人只不过是房子的过客。有些人一辈子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而有些人一生流离失所,这中间到底有何差别?因为有外出的机会,我或多或少住过宾馆、旅社,条件虽千差万别,但布局千篇一律。面对铺着洁白床单的床铺,闻着各种不同的房间气息,你不能去想象房间里经过了什么样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粗鄙的壮汉,妖娆的少妇,异域的游客,本土的土豪,都曾用钱币换取一日或数日的主宰权,并很快放弃了,所有进入过的人留下气息,被房子悄悄记录下来。你也不能去想象房间里发生过什么样的事,聊天、安睡、做爱、谋杀、偷盗、娱乐、排泄……我要努力不去做这样毫无价值的想象,安顿下来,消除旅程的疲惫。 所有的城市都有一两个来路不明行踪不定的人,他们躲在桥洞里,缩在楼角,窝在树荫下,甚至整日整夜地走动在大街小巷中,累了困了随意找个角落,蜷成一团,睡上一觉。到处是房子,哪里是他们的房子?到处都是他们的房子。我要有意绕过“房子”两个字后面与权力、地位、金钱、机遇、欲望之类相联系的千根丝万条缕,因为它们不由我决定,也不由我分辨,就如“嗖嗖嗖”向上窜的房价一样,对于脱离自己想象和掌控的事物,最好的办法是不理不睬,视而不见。这是坐拥房子者的优越感,有物质基础的想象,可以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可是,通过半掩的门或洞开的窗,阳光、空气、雨水、灰尘、声音、影像,它们要挤进房里来。在一些我们看不见的通道,水、电流、讯息,日夜不停地蜂拥而来,累加、 层积、冲突、叫嚷,等待被人启开的时刻。这时我才发现,房子并不是最好的庇护,该来的迟早是要来的。 我去老屋看我生活了几年的房间,那时房子还年轻,而我尚年小,大家都攒着一股劲,生长,勃发,激情澎湃。如今,老屋人去楼空,蛛网遍布,物什凌乱,而我也年岁渐长,我们都向着衰老迈进。我知道,每天总有新房子立起来,旧房子被拆掉,如同每天都会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房子拆了,也许在原地建起新的房子,只不过是空间被刷新和再次切割。也许被夷为平地,变成道路、公园、水池、绿化带。旧房子消失了,湮没在岁月的巨手里。唯一不同的是,旧房拆了可以再建,而人生一旦终结,不可能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