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今天的孩子理解“跑片”两个字所承载的甘苦,是一件颇为费神的事,那是特定社会条件下的产物。 照相术的发展派生出电影,电影经历了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二维到立体的百年历程。早年电影拍摄器材是手摇的,不均匀拍摄的结果是动作难以连贯,人物的动作表现为突进骤停,滑稽可笑。我们今天能见到民国初孙中山先生的影像资料就是这样,举手投足像木偶人。 改革开放前,对广大农村而言,电影仍处于饥渴状态,当时不但片源少,放映设备和电影胶片都紧缺。一部电影是由多个拷贝串起来的,这就给聪明的人提供一个可能,只要错开放映时间,完全可实现一部电影拷贝在两个村庄同一夜放映。这种打时间差的主意,需要有人在不同场地间穿梭,于是产生了一个专用词叫“跑片”。负责跑片的必须是健足者,我们村那位名叫国兴,步兵出身,细长腿,步子快,村长指定他负责跑片,送他一个外号叫“跑片兴”,全村人都跟着叫。 记得有一次村里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就是与隔山的另一村庄跑片。《卖花姑娘》是一部控诉万恶旧社会的电影,主人公花妮是一个贫苦农民的女儿,饱受地主剥削和压迫。电影的许多情节催人泪下,在当年中国农村亿万观众中激起强烈的阶级同情。特别是花妮的小妹妹顺姬,被地主婆用滚烫开水灼瞎双眼的情节最为悲伤。影片里的小女孩发出痛彻心扉的哭泣,台下不论男女老少也跟着哭声四起。那一夜,当电影放映到这个节点上,银幕出现麻点,等待跑片的送来下一个拷贝,而跑片兴却迟迟未到,电影因此断了档。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冷清,村长和放映员商量,请他重放,如此一来,村民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悲伤再次被唤起。接连放了两遍,观众哭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见跑片兴的身影。 村长终于坐不住,领了几位社员,举着火把沿着山路寻找,结果在一处山崖边听到有人发出低沉的呻吟,下了陡崖终于发现躺着动弹不得的跑片兴。见到背部全是血,电影拷贝却死死抱在胸前的跑片兴,村长厉声指责道:“这缺心眼的仔,是命要紧还片要紧!” 那一跤,跑片兴卧了三个月的床。 当年农村远没未通上电,电影也得趁夜色露天放映,借助一台小发电机供电。十来万人口的一个公社往往只有一两台放映机。农闲时节,各村都在争取放映权,十来部影片不厌其烦地放,大家不厌其烦地看。当年大多数农民没能听明白电影里的对白,放映员负责用方言进行扩音讲解。隔壁村有一个名叫阿德奇的年轻小伙,对每一部电影的内容都领会透彻,讲解时他注重发挥,特别诙谐生动。因此,后来还成了吃国家粮的。前些年,阿德奇是在县文化局局长任上退的休。 当年的电影放映员是一份美差,各村接待的规格都不低,为的是让他讲解得更起劲。每次电影散场后,点心已替他备好了,大海碗盛着热气腾腾的细面,高高隆起,像富士山一样,碗面免不了要盖着炸得焦黄的花生米和荷包蛋,香味飘得远远的。 电影技术发展到今天,画面可以做到纤毫毕现。有人甚至大胆预测今后还会出现五维电影,就是在声音,色彩,立体,动感基础上增加味觉体验。至于味觉,有人畅想,届时银幕上只要出现花海,观众就可以闻到花香,进入厨房,可以有奶香飘来,要是镜头进入渔市,则免不了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袭来,那不一定大家都喜欢。 跑片兴五十九岁那年中了风,左脚和左手不听使唤。医生鼓励他坚持行走,自那以后,他每天拄着拐沿着村道往复不停地走着。村里老小见到他还会唤他一声跑片兴,对此,他会吃力地笑着说:“你看我这模样还跑得动吗?”引得彼此会心一笑。 今天,家庭影院已走进寻常百姓家,人们安坐家中享受电影带来悲喜的同时,却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当年跑片的艰辛和全村人聚拢在谷晒场上看露天电影的乐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