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密密麻麻的楼房,遮住了隐隐青山、迢迢绿水,遮住了空旷田野、温馨小院,我们在楼房与楼房的罅隙间,急促呼吸,就像离开水的鱼儿。我在一座楼房腰上远望另一座楼房顶上,暑气蒸腾中,那里一架丝瓜藤,局促地站立一隅,黄灿灿的花无精打采地开着。于是,我开始惦念离开大片泥土的它们,可曾记起自己曾经属于乡野的家园? 我记起少年时,母亲与丝瓜花的如烟往事了。 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时候栽种丝瓜苗的,等到丝瓜苗们绕着一根根竹竿欣欣然地攀援上去,嫩嫩的叶子迎着明媚的阳光时,才惊觉的。那种惊喜渐渐如日渐长高的丝瓜蔓一样,一寸一寸地累积。等到母亲什么时候搭起架子,什么时候丝瓜蔓牵牵绕绕,相互纠缠一起,只是短短两三个月的事情。 这两三个月里,丝瓜蔓的长大有痕迹可寻,而少年的我却无痕迹可留。爱玩的年龄里,好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满村庄、满田野地乱跑,就好像丝瓜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长叶、开花、结果,就好像母亲唯一能做的事是用那双不知疲倦的手做永不停歇的事。 母亲,是乡下女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员。然而,勤劳的她填补起我少年疯玩之余的其他记忆了,有关夏季的。 分家后,家里田里,没有一天是闲着的。早稻熟了,金黄的稻穗如毡子般铺展,引得麻雀一只一只地飞来。这时候要割稻子了,母亲更加忙碌。等我们还在梦乡里甜甜笑时,母亲早就披星戴月去田里了。多年后问起,母亲说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趁天凉去割上一两分稻子。我只能在脑海中想像一幅画面: 有月亮或者没有月亮的晚上,空旷的田野上除了母亲,再无一人。母亲手舞镰刀,一弯腰,“唰唰唰”,一茬茬稻子已整整齐齐地码在身后。一两只惊醒的青蛙向另一块稻田惊慌逃去,“呱呱呱”。风吹过,母亲直起腰,擦了擦汗,又继续挥舞镰刀,将自己舞成天地间最美的劳动者。 村里一只公鸡醒了,引吭高歌。满村庄的公鸡醒了,天色渐白。不一会儿,人家屋顶上的炊烟开始袅娜跳舞了,那时,母亲便汗水涔涔地挑一担子的稻子赶回来煮早饭了。 往往风箱一拉起,我们几个姐妹便醒了。院子里的鸡鸭们在争食母亲从田里顺带捉回的蚯蚓。两只鸡各啄一边,在拔河呢,一只刚买回没几天的小鸭饶有兴致地玩弄着在地上蜷缩着又伸展开来的小蚯蚓,也不知谁在玩着谁。 母亲抬眼看了看我们: “丝瓜摘两个炒吧!” 姐姐井边打水了,弟弟爬上小矮梯找鸡蛋去了,我便去摘丝瓜。 院旁的空地,一大片丝瓜架上已是叶的海洋,花的海洋,瓜的海洋。七八株丝瓜藤缠绕着,早已在架上匍匐、长叶、开花,密密匝匝。墨绿的是叶子,彼此推挤,重叠,叶片上小小的绒毛发着光;黄的自然是花,举着小脸笑盈盈的,颜色耀眼,是绽开的;未没张开的像是眯着眼睡觉,或许在想开花的时候未到呢。藤蔓间,不时伸出浅绿的卷须,脆嫩脆嫩的,形状极美,总忍不住将食指伸进。 最让我痴迷的是架上垂下来的条条丝瓜,大大小小,明明底端还带着明晃晃的花,上边的瓜身子早已正大光明地长了一大截,是花恋瓜,还是瓜恋花?还有一些瓜很懒,想必开花时就铁定注意不挪窝了,于是横躺在藤架上,赖着不垂下,任是将自己长得遭人嫌弃,歪歪扭扭的。 “好了没?弟弟鸡蛋都摸回了呢!”母亲厨房里喊话了。我不得已匆匆摘下两个丝瓜,不大不小,母亲教过我的,除了西边那几个别去摘。母亲说让它们一直长,一直长到老了长不动了,晒干后便是丝瓜络。丝瓜络用来洗锅洗碗,特别好使。 等最后一批花开后,最后几个丝瓜没气儿长似的,个个蔫巴巴又极丑时,西边那几个还挂在藤架上,但经风吹日晒,早已变了色,不再青葱,甚至掉了外皮,裸露着网状纤维,清晰可见,像是老妪满是皱纹的脸。 丝瓜摘回来后,母亲炒了一盘丝瓜鸡蛋,不一会人便被我们吃得精光。年幼无知的时候,不懂的留一点给母亲,终是遗憾。后来,渐渐懂事了,发现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饭,对桌上剩余较多的菜,往往不去吃,就喝点残汁,就几片菜叶。吃饭时慢悠悠地,神情极是安详。 时光是一匹骏马,“得得得”往前跑啊跑啊,带着我们的成长我们的往事,不回头了。我们在追念之时,也在恍然大悟。 我终于明白母亲与丝瓜花为什么会根深蒂固于记忆中的原因了:母亲就是丝瓜花,开花,结果,哪怕最后成为丝瓜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