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哪里来的,你在哪里把我捡来的?”孩子问他的妈妈。母亲将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半哭半笑地回答:“你曾经是藏在我心底的心愿,我的宝贝!你曾活在我一切的希望和爱里……” ——泰戈尔类似的问答几乎发生在每一对母子身上。 年幼时,我就曾问过我的母亲:“娘,我变做你的孩子前躲在哪里?” “在娘的肚子里呀!” “来到娘肚子前又躲在哪里呢?” 面对稚儿的追问,母亲一时无言以对,望着田野,她指着禾苗说:“农民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庄稼养大的,都藏在庄稼里。” 我哈哈大笑,娘也笑了。 稍长后,有一次我生病,母亲给我喂好了药,扛着锄头就要出门,我任性地扯住她的衣襟求着说:“娘,能不能不下地,留在家中陪我?” 母亲笑着答道:“傻瓜!要是留在家里,田里的庄稼就少了娘的照料,没人照料的禾苗是长不好的呀!” 我反问母亲:“难道娘也是庄稼的娘?” 这一问,让母亲支着锄头笑。 直到前些年,母亲还将我那句反问传达给我的儿子,儿子听了也笑了,还说:“奶奶也是庄稼的奶奶!” 母亲在播种、耕耘和收成的循环中把我们养育成人,自己却变成了老人。面对年迈的母亲仍不肯放下手中的锄头,我们曾认真地劝她歇息,由大家供养她。 听罢,母亲只是嗫嚅一笑,依然离不开地里的庄稼。 我的儿子出生后,有一段时间,老人不得不暂时与庄稼告别,跟我进了城。出乎意料的是,城市的生活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少愉悦。进城后不久,母亲就莫名地患上头疼的毛病,我领着她找了不少医生,服了不少的药,始终不见好转。反复测试后发现,只要一回到村里,用不了多少时日,老人头疼的毛病竟无医自愈。 原来母亲得的是思念庄稼的毛病。 的确,对母亲而言,庄稼地里的忙碌成了一剂治病良药。我一直疑惑于那份神奇的力量,是青苗散发的气息?还是泥土的芬芳?不得而知,只好将其归结为人生的一种默认模式。 与庄稼为伴正是母亲来到这个世界的默认模式,是她的人生常态。母亲将这种常态带进她的古稀之年,又带进她的耄耋之年。大家只好用一份日益增长的担忧,去陪伴她那忙碌的身影。 今年开春,村里一位老人跌倒在庄稼地里,摔断了骨,住两个月的医院。我们总算逮着一个以案说法的机会,大伙儿掰着指头给老人算细账。住一次医院,花了大笔钱不说,单遭那份罪咱就划不来。年纪大了,安坐家中本身就是挣钱。 这回母亲似乎听进去了,频频点头。谁料,没等大家走远,她又出现在那块自垦的番薯地里。 三伏天的烈日,同样羁绊不了母亲走进庄稼地的脚步。孟夏的一个下午,母亲一直忙到太阳下山,回家后一如往常地将锄头靠在墙角,洗理完毕,用过晚饭,早早入睡。 母亲去世的消息传到邻居大婶的耳朵里时,大婶愣住了,不停地念叨着:“昨天日头都落了山,老人还在地里给番薯施肥,好好的,一大清早怎就没醒过来?” 那把锄头平静地斜靠在墙的一角,表明母亲真的走了。母亲走得匆匆,到底去了哪里?忙什么去了?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村里有一套老说法,老人头七的那一夜会给子女托梦,托什么梦,那就是老人未了的心愿。 母亲的头七刚过,我逐个问了一遍。大哥摇头,二哥摇头,问到小妹,小妹点头说依稀梦见老妈扛着那把锄头出了门。 哦!牵挂的还是庄稼。 那把伴随母亲多年的锄头,因长年的把握,木柄早已磨出清漆般的光泽。 母亲最乐于插植的是番薯,那也是家乡那片土地的选择,一种耐旱作物,贫瘠的土地里依然长出苍翠的藤萝,鲜见开花,却能给人们以平凡而实在的收成。 母亲目不识丁,是一个平生用锄头在大地上作画的庄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