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是容易怀旧的，我越来越深信随着年龄的增长，跃上了中年列车，就越发喜欢想念过往曾经，这种想念的触发往往是一个名词、一件东西、一篇文章，诸如此类，就像秋老虎肆虐横行、气温居高不下的天气里，读到陈章汉先生的《戽水》一文，少年时光里随大人田间戽水劳作的情景，仿佛被灌溉了一番，记忆一下子润湿起来……那时，父亲在外乡谋生，家里的几分薄田就落到母亲肩上。在家家都缺劳动力，恨不得庄稼多收成的年代里，母亲她一个人就是这么走过庄稼的四季。其中的艰辛，现在想来心疼又愧疚，贪玩、不懂事的年龄，孩子做过的糗事一堆堆。大字不识二字的母亲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劳动可以改造人。于是，一到我们放假或者农忙季，逮住几个孩子，成为她劳作的小尾巴，一起游向田野，不管我们心里情不情愿。 家乡一年四季，庄稼要种三季。田无水就长不了庄稼，没有庄稼就填不饱肚子，换不了钱，养不好孩子，做父母的，肩上的重担无可言喻。村庄靠海，但海水不能养田，能护田的，是池塘里的水，水来自平日雨水和引进来的渠道水，贮满了就是一汪汪希望。那时，抽水机是稀罕物，戽水，就成了庄稼人要做的功课。 那时的田野很广阔，一眼望去，瞧不到自家的田。母亲走在前头，锄头柄的一端勾着戽桶，脚步匆匆。我和姐姐走在后头，紧紧地跟着。田垄不好走，我常常走着走着，就踩进谁家的田，踩歪了一棵麦苗或者一株即将成熟的稻子。 等我们紧赶慢追到达时，母亲早已在池塘边麻利作业了:用锄头挖深储水坑，捞出水草之类杂物，检查一遍水流经过的别户人家的田有无缺口，再在自家田入水处挖个口。 两端系着绳索的戽桶搁在一旁随时待命，就像我和姐姐。 “你俩先开始吧！”母亲温和地说。 我和姐姐各站一边，套好绳索，抛下戽桶，试试绳索长度。池塘水不深，戽桶触到水面，“扑通”一声，破入水中。我们拉紧绳索，夹紧双臂，往上一提，“哗啦”声中，水已入坑，沿着水沟，缓缓流入自家田里。一列列秧苗立在水中，风中招摇，仿佛能听见拔节的声音，抽穗的声音，油然而生的是满心的欢喜。 不一会儿，我就意兴萧索了，毕竟是力气活，做的是人工抽水的事。宋朝范成大诗句“下田戽水出江流，高垄翻江逆上沟”，描写很生动，只有使过力气的，才知道其间的一“出”一“逆”有多辛劳。用木板箍成的戽桶越来越重，手臂由酸到麻，到没有知觉，身体随着惯性，像傀儡一般机械地弯腰，伸直，欢喜渐渐消失。 我噘起嘴，动作慢了下来，汲上的水减半，还撒了出来。姐姐生气了，嚷嚷起来：“嘴巴可以挂戽桶啦！”母亲听了，大笑，叫我们歇一会儿，她手上的活马上就干完了。姐姐说数到两百就休息一下，“一……十……五十六……一百……”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数过数数，数得漫长又无奈。 母亲终于过来了。在戽桶旁再系一绳索，用一竹棍挑着，让我站在中间提着。中间的活不重，配合两边，还能偷闲，我十分乐意。 池塘里，蓝盈盈的水葫芦花开了，一大簇一大簇举在水面上，衬着墨绿色的叶子，波光潋滟满池塘的晚霞。不远处，谁家的鸭子在池塘里欢快地游动成白色的点，风中传来恋恋不舍的“嘎嘎”声。 遇上旱年，池塘的水位较低，等我们戽完水之后，母亲将裤管卷得高高的，下池塘摸田螺，装在戽桶里。在晚风中，娘儿仨往炊烟袅袅的方向走去……写这篇文章时，我打电话问乡下母亲：当年你一个人怎么戽水？电话那头的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一端用锄头柄立着，或者去外婆家借水车。我一时哑然。 戽水，一个人的戽水?可以想象，多少次，月光如水、蛙鸣四起的夜里，或者霜浓的清晨，她和锄头柄做伴，水声哗哗，绳索悠悠。使力的是母亲，母亲与锄头柄对话、合作，锄头柄是一个假想的家人，默然无语地立在一边，母亲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抛出，就是对锄头柄的感激。人对农具的信任，农具对人的回报，最是动情。 而我们，回报母亲的是什么？是后来“鲤鱼跳龙门”成为“公家人”，还是现在汲汲于琐事偶尔回趟娘家的欣然？只是当年，我们未曾想到戽水中，每一桶水用力汲上来，再泼出去，就像泼出时光，一去不复返。在无形的回不去的时光里，我们渐渐丢失了什么？我只记得，母亲艰辛劳作的场景，成为我们姐弟几个发奋读书的催化剂。 后来家里不种田了，不再戽水了，我几乎也不沾泥土了，然而戽水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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