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行的快捷，让今天车窗外的风景变得如梦境一样缥缈和难以捉摸。 二十多年前则不然，车速缓慢，人们出行的脚步显得沉稳从容，车窗外的风景也格外清晰。福州到厦门的福厦公路长五六百里，当时需要一整天的车程。全程对折，中心点正好落在惠安县的涂岭地界，午饭时分行人多会选择在那里就餐。 涂岭路边有一家小饭店以炖猪脚见长，掌勺的姓蔡，大伙儿都唤作老蔡猪脚。老蔡总是乐呵呵的，深知其中并无歹意。 工作上的需要，当年我们会定期驾车往返于福厦两地。有时，车刚从福州起步，便有人琢磨起涂岭的猪脚来了，那份炖得烂熟适中的美食的确让人期待。经过一番颠簸，终于到达涂岭。老蔡见到我们总会关切地扫视一下各位，有时还会念叨着某某人缘何没来，那份惦念真让人暖心。我想，对进店的每一批客人，老人可能都那样。 记得有一回，我们一行从厦门回程，也在老蔡的小店用午餐。一位同行的后生，不小心将一个公文包遗忘在店里。车都过了乌龙江大桥了，那位粗心的后生才意识到缺了点什么。一阵忙乱过后，他笃定公文包就漏在老蔡的店里，还告知包内有一份重要文件是第二天向省里汇报的材料。我当时领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定放下其他人，陪那位后生折返。 到达涂岭，已过了子夜，小店的窗户依然亮着犯困的灯火。叩开门，老蔡果真没睡，见到我们，老人开口便说：“我估摸着这东西要紧，你们必定会连夜赶回来的，没敢离开。” 当年老蔡的饭店连名字都没有，客人进出如同走亲戚一般，无须担心价格的虚高和食材的优劣。小店与老蔡伫立路旁，牵挂人们的远不只是味蕾的享受。 随着高速公路与高铁的相继修通，福州到厦门的旅行时间被大大缩短，就在飞速掠过的同时，涂岭老蔡和他的小店变得逐渐模糊起来。 去年秋天，曾经同行的几位老友，终于获得一个沿着国道重走福厦公路的机会。路过涂岭时正近晌午，大家不约而同地念及老蔡，一致提议再进一回店，吃顿猪脚，顺便也看看老蔡。司机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小店，可曾料得！众人期待的小店竟门板紧闭，门框上蛛网密罗。邻屋墙根蹲着一位老汉，一经询问，老人用闽南话答道：“五年前老蔡就没煮了，没人客！” 望着尘封的门槛，回味着远去的清香，一阵怅然在大伙心间弥漫开来。 福建地貌素称“八山一水一分田”，福州厦门之间沿海略为平坦外，其余多山，向北与向西的道路都曲折，堪比蜀道。 当年，福州向北去闽东往往天一亮就得动身，需要翻越数不清的山。福州与宁德的界山叫飞鸾岭，高耸入云。上山就得耗去二小时，下山一小时，到达宁德已过了晌午。这还不计路上随时可能遇到的不测。 所谓不测指的是塌方。飞鸾岭的山路盘桓入霄，时常闹塌方。一旦塌方，两边的车辆均进退不得，拦下数十里长的车龙。 早前长途车对旅客的行李不作严格的限制，活禽牲畜是允许携带的，进出山区的客车上，大到羊羔小到鸡鸭都可见到，热闹的同时车厢内也充斥着各种气味。 记得有一个春夜，我们的车辆就被一处塌方阻拦在飞鸾岭的半山腰上，同行中有一位周姓朋友，生性诙谐还擅长口技。与老周同行的旅途不会有寂寞之虞，即便是堵车也不会搅乱他的兴致。当夜全车人都宿在车内，夜深了，山上变得异常寒冷。老周起夜下了车，静谧的夜突然给了他一份灵感，他伸长了脖子对着黑黝黝的山谷“吁、吁、吁……”地模仿了一唱鸡鸣。鸣叫声如同一块细石掷向寂静的夜湖，先是邻近客车上的真公鸡跟着打起响亮的鸣唱，随即接二连三的鸡鸣声循着蜿蜒的山路由近及远接力开去，直到远处的小山村都有鸡叫回应。鸡鸣过后，相继就有车辆发动，亮灯。不见动静又相继熄灯，重归沉寂。 次日凌晨路抢通了。重新上路时，老周成了全车人的谈笑对象，有人联想到电影《半夜鸡叫》中那个黑心的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早起干活，半夜起来学鸡叫的故事，给老周安了一个“周扒皮”的绰号。自那以后老周就戴着那个诨名，直到退休都无法脱清。 由于路途的不测，当年跑长途的司机有件家什是必备的，那就是小煤油炉配着小铝锅。遇到堵车，免不了要架在路旁备饭。 记得去闽东的路上，有一次白天堵在飞鸾岭的半山腰上。我搭乘的是长途客车，车上有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不足周岁的胖娃娃，正从远方来三都澳海军基地探望丈夫。或许是堵车所致，婴儿不停地哭闹着，当母亲的不停地安抚说：“宝宝不哭不哭，很快就到了，到了就有热水，妈妈给宝宝冲奶粉喝，呵……”听罢，司机二话没说就拎着家什下了车，就着山边崖缝接下半锅的山泉，在路边烧开了。车上一位大嫂从围巾兜里掏出二粒鸡蛋，司机从罐头瓶内抠出一大勺白糖，伴随着滚烫开水的注入，冲出满车的清香。母亲一勺一勺吹凉，喂给怀中的小家伙。另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母亲从行李袋里掏出一架小拨浪鼓，对着小家伙摇晃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刚喝下几口，小家伙竟然忘了饥饿，发出咯咯的笑声……下了飞鸾岭便是宁德三都澳的二都地界，此地公路两侧长着茂盛的荔枝林，那是福建分布最北的一片荔枝林。此处的荔枝比莆田晚熟半个月，在立秋前后收成。我曾有幸在此地荔枝成熟时路过，品尝到那里的荔枝，核小、质脆、味甜，与家乡莆田的荔枝一般不二。 多年来，我一直疑惑于那份美味因何与家乡何其相似？ 直到年初，老父不慎跌倒，住进了医院，邻床住着一位与家父年龄相仿的老人，闲谈间我们提及宁德二都的风物，老人的回忆解开我心中的疑问。 老人回忆说自己年轻时是修路工，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在宁德二都筑路，当年施工队大多来自莆田。就在莆田荔枝收成的季节，一位家属从老家带荔枝前去探亲，荔枝被分发给当地老乡品尝。一位有心的老乡觉得味美，暗地里收拾起众人遗下的荔枝籽，加以播种。 我告诉老人，如今那里的荔枝早已蓊郁成林，每到盛夏如期挂果。听罢，老人感慨道：“六十余载光阴荏苒，当初不经意间的一趟探亲，居然在四百里之外留下一片茂密的果林！” 十年来，我们的出行变得无比便捷。飞鸾岭那段让人烦心的山路，早已被一道五六里长的隧道所替代。闽南老蔡的猪脚，失而复得的公文包，老周那串模仿的鸡鸣，军嫂怀中那位婴孩期待的蛋香和逗得他咯咯发笑的拨浪鼓，还有那片荔枝林。均因提速，成了远去的风景。 今天的车厢整洁、宽敞、舒适，乘客间却徒添了几分陌生。不久前有一道好消息传来，高铁开通了外卖服务。疾驰的列车上，乘客只要动一动手指，便可在下一个站点收到心仪的餐点，精美的食肴终于追逐上飞快的脚步。 其实，人生就是一趟远行。不同的际遇决定不同的人生，或疾驰于坦途或蹒跚于坎坷。但，无论如何，不能因放弃追梦而成了被轻易掠过的风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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