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朝西。堂前的屋檐下会有一整下午的阳光,冬日里暖洋洋的。就在那里,祖母絮叨式的忆述像一篇永远也写不完的散文,让我们对祖父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 祖父早年下过南洋,在橡胶园里掌过账。回国后以肩挑为生,在运输方式极为原始的年代里,镇上的油盐酱醋无一不是挑夫们从县城挑回来的。祖母常叹道:“老头像骆驼,不停往返于县城和镇上。用肩膀当大路哪!” 祖父尽管卖得的是苦力,得益于那份勤勉与节俭,还是积攒了田产盖了房。土改时田产归了公,祖屋仍归我们居住。 屋檐下设有一台石磨,虽是我家的私产却任由半村的人使用,伴随着有节奏的推拉,厚重的磨盘得以匀速旋转,这一过程让我很早就能理解往复运动是如何转化为圆周运动的。五谷研磨成浆后,乡亲们便可以展开想象力,变幻出花样繁多的食品,祝寿的有龟和桃,过年的有红团和番薯起。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通了电,石磨才歇息下来。 记得那时一旦石磨被他人占用,兄弟们就会表现出不耐烦。对此,祖母总是劝我们:“屋檐下的物件,一半归私一半归公。” 然而,到了冬天,屋檐下的那片阳光却是祖母的专享,老人的大部份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有哼不完的民谣和纺不到头的纱,还有补丁不完的衣裳。歌谣传自她的祖母,比村里的古桥还古老。孙子们的摇篮也摆在屋檐下,我们人生最初的梦都编织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摇曳在歌谣的余韵里。 我家扼守着村的北界,家宅成了界标。游方的行脚多会在家门前不加犹豫地选择折返。他们有货郎、补鼎锔砂锅的、收购破铜烂铁的还有箍桶的。他们中多数也会选择在屋檐下歇歇脚,对此祖母都欢迎,毫不吝啬地让板凳添热水。但有一类人例外,就是占卜算命的,老人将其归为骗子之列,在我们家的屋檐下布场行骗是不允许的。 过了我们家,确需继续前行者就得踮一踮脚力,望一望天色。因此,屋檐下总少不了彷徨与犹豫。的确,向北挺进就是高耸入云的紫云山了,山里的乡村隔着十来里的山路。在我们这帮小孩的眼里,山里住着神仙。家门前那条路是山里人赶集的必经之路,山里的小伙儿壮实,姑娘白皙俊俏,天未亮便可以听见他们急促的脚步声,过了晌午才从集镇回来。下山是压弯扁担的柴薪,回程则是油盐酱醋。 村里相传,解放初期县城先通了电,有了电灯。一位山里大叔进城见到玻璃泡悬在梁上就会发光,也咬咬牙买了一只回家,用细麻线吊在梁上,引来全村人的围观。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不见发光,大叔劝着说:“天都没黑哪能发光?耐心等着吧。” 一个冬天的下午,下山赶集的姐弟仨正往回赶,一阵冷雨将他们拦在我家的屋檐下。雨一直下,到了傍晚还不见收敛。眼看寒气重了起来,祖母先是让小妹出门请他们三人进屋挡风。他们却个个胆怯,没敢进屋,祖母只好亲自出门。三人终于听了老人的劝,进了屋。祖母特地为他们生了一炉火,还煮了一锅热粥,围着炉火陪着陌生的小客人话短长。 刚入夜,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我上前开门,只见一个披着蓑衣举着火把的大叔正站在门外,彼此还没来得及问话,姐弟三人齐声喊了一声:“阿爸!” 大叔见到孩子们安然无恙,屋里还暖烘烘的,一再感激祖母的关怀,祖母则回答道:“哪一家没有出门的?出门哪来都顺风顺水?就拿我家老头来说一辈子肩挑度日,没少借过别人家的屋檐挡过风和雨,没少讨过别人家的扰。” 大叔听罢说孩子们真遇到了活菩萨,还祝愿祖母长命百岁。祖母则夸孩子们懂事,大姑娘人还长得俊,将来必定嫁个军官。 ……数年后,那位被祖母夸的阿姐果然嫁给镇上的一位军官。订婚的那天,大叔特地带着女儿到我家给祖母发喜糖。祖母请他们落座,闲聊间,老人向大叔求证麻线吊电灯的事,大叔坦承当年闹出愚蠢的正是他自己,听罢两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又过了数年,阿姐揣着相片来到我家,指着照片告诉祖母,自己的丈夫已当上舰长,开船在南海守海疆。我好奇,也凑近一看,只见黑白的照片上有一位戴大檐帽的青年军官,挺立在艇上,背景是浩瀚的大海。 二十年后,我也成为一名远洋船长,航过壮阔的南海。 祖母八十三岁的那个冬天,是个暖冬。老人靠着竹椅照看摇篮里的曾孙,摇着摇着,轻轻哼唱的民谣成了浅浅的鼾声,她睡在阳光里,再也没醒过来。祖母虽不及百岁,却是当时村里最为高寿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