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几株香蕉树,暖暖地照在老屋后面空地上。母亲在菜园里浇水,一瓢一瓢地泼洒开,那些刚冒出的菜叶和已长出一段时间的萝卜、韭菜等,仿佛随着阳光“哗啦”笑了,青翠、暖人。奶奶坐在我搬来的靠背竹椅上,身着厚衣服,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阳光落满全身,只是满脸慈祥下掩盖不住一丝落寞。 奶奶的手里握着一部老人用的手机,几年前子孙辈为方便联系,给她买的。这是第二部,有点旧,盖子掀开,键盘上面字母已模糊不清。刚买回来时,奶奶的耳朵不背,时不时能接到子孙们的电话问候,成为村里老人们羡慕的能与时俱进的老太太。记得她拿到手机后,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孩子们孝顺,一天要掏出来好多次,生怕错过谁的电话。我们总说:奶奶,铃声调得很大,可以听见的。 奶奶接听电话的神情是满满的幸福感,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伙食要办好,别节约。毕竟是从贫穷年代里走过来的人,饥饿带给她们的回忆是深入骨髓的,就像电影《一九四二》中讲述河南的那场饥饿,多少年以后都是一场痛苦的咀嚼。奶奶一样经历过本地的自然灾害,一九六零年前后。 奶奶希望我们都过上好日子,我们希望奶奶健康、长寿。爱的天平谁轻谁重,我们从不去掂量与计较。只是,终究抵不过时光的触角,它爬上每一个人,缠绕着,让我们一边低头感伤一边继续抬头前行。奶奶这几年老得厉害,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老人斑密密麻麻。这次冬至回乡,我发现她的左眼皮上又长了一点斑,捏着有点硬。更重要的是,她的耳朵这两年背得严重。 孙女们给她配置了助听器,她不习惯,说是耳朵里“轰轰轰”地响,轰鸣起来连头都疼了。没了助听器的助听,手机铃声常常错过,冬季衣服穿厚些,手机震动了也不懂。于是,我们扫兴起来,电话也不常打了,就是周末或是放假买点东西回回乡,陪伴她。有一阵子,就算接通了,我们得提高音量和她通话,常常是电话那头的奶奶答非所问,电话这头的我们被自己的高分贝吓坏了,河东狮吼的震源就是我们自己。 没有电话打进来,就像此刻。她紧紧地握着手机,黧黑的手,操劳了半辈子的手,此刻,没有电话打进来,手与手机格外突兀。条条青筋暴突,是隆起的座座山脉吗?山脉下,渴盼亲人问安的血液缓缓地流着,流着。 不过,今日奶奶的耳朵好了很多,至少我只要靠近她,稍微大声一点点,便能愉快地交流。我“数落”奶奶:谁的电话您又没接上。奶奶委屈地回答: “没人打了,我就放桌子上,没听见。” 我心一酸,赶紧在微信上连发几条,叫大伙儿快打电话给奶奶。 二堂妹第一个打进来。奶奶,没听见。手机就在她手上。我慌忙帮她打开手机。奶奶慌忙接听。我的慌忙与奶奶的慌忙是不同的,奶奶脸上皱纹挤成了一朵朵花,每一寸肌肤都洋溢着快乐,每一根头发都披上快乐,就连空气里飘浮的尘埃也仿佛是快乐的。我和母亲也被感染到,高兴起来,不时插嘴,奶奶也愈发高兴起来。 “不要回来啦,打打电话就好!”“多走动走动,到时候生产容易!” 我凝望着絮絮叨叨中的奶奶,想想守了三十多年寡的她一直离不开守了一辈子的乡村生活,每次都被我们强行接到城里生活,没两天又吵着回乡。乡村,有她沉甸甸的回忆?从十几岁的背井离乡到安家落户,从第一个孩子即我的父亲到第一个孙女的呱呱落地,从盖老屋的第一张瓦片到建新屋的第一块石头,从大家庭热闹生活到三个孩子另立门户,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回忆,所以舍不得离开? 其实,我们都明白,奶奶是一个倔强的老人,她不想打扰我们的生活,就想趁着自己能生活自理能走动,一个人呆在乡下,还能照看空置下来的房子,还能和村里的老姐妹们唠家常,时不时参加附近村庄“老人会”的布道传经。只是,夜深了,当村庄昏沉沉地睡去,常失眠的奶奶,一醒过来是不是在温习关于我们的每一个细节,一遍又一遍?想念是一只只永不厌倦的蝴蝶,也飞进了城居者的我们的梦乡。 说了几分钟,兴致盎然的奶奶问我和母亲,要不要和堂妹说点什么。 母亲大声说:赶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多说两句。 又一个热线电话打进来,奶奶脸上的花朵持续绽放,阳光下,画面温馨。 接听电话中的奶奶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镜头老对着她拍,我只想凝固每一个引发我内心海啸的瞬间,关于我的奶奶,千千万万耄耋老人中的一个,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步入老年,以后,有几个子孙会记挂着我们,以后,还有今日暖暖的阳光和土地的芬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