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长走了!” 消息突然,但我还是很快就接受了。谁不会走呢?总是面朝大海极目远眺的老船长也不例外。 年轻时我曾跟着老船长去航海,到过世界许多地方。当年航海技术正处于转型阶段,他算得上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航海人,汪洋之中航海者主要借助于观测天体来明确自身的地理位置,靠近了岸才有灯塔。 其实,当时西方大国的卫星导航系统已经完成组网,船上也装有卫星定位仪,像第一代电视机,笨重不说还不灵光,那都是因为卫星信号开放给民用航海的只是很少的一丁点,有时半天都冒不出一个船位来,让人着急。对此,老船长嗤之以鼻,笑那大国看似土财主,却无比吝啬。为了生动表达,他会特地用拇指掐出一小截的小指尖。 老船长坚信无论何时何地自己得有一套过硬的功夫,大海之上他珍惜日出、中天和日落的短暂间隙,从满天繁星中捕捉特定的星星,用六分仪测量天体的高度与方位,并在数分钟之内卡出准确船位线来。作为老航海,他特别信灯塔,也爱灯塔。每每接近海岸,他都会端着望远镜循着陆地的方向不停地搜寻灯塔,如同海边的岩石上正站着他的亲人似的,只有真切地望见了,那漂泊的心才会安定下来。 老船长是一个有故事且善于讲述的人。水手们都说他心中装着一把缩放尺,平常琐事,经他适度缩放和合理增减便趣味盎然。老船长特别用心搜集与灯塔相关的掌故,每一座灯塔背后所承载的故事,或苍凉或悲壮,或委婉或缠绵,或冷峻或温馨都是一曲动人的歌。 船过了苏伊士运河就到达亚历山大港,那里总会勾起老船长的追思。他指着尼罗河的出海口告诉我,早在两千多年前,智慧的埃及人就在那里构筑过一座灯塔,高出百米。漫长的岁月里,那座灯塔曾经照亮过半个地中海。那是地球上最早的灯塔,与金字塔齐名。 关于那座灯塔,老船长还有更多演绎。他说当年因为没有灯塔,国王接亲的船队偏离了航线驶向礁石,海难发生了,王妃的遗体被捞上岸时朱颜依旧,年轻的国王是含着巨大的悲痛修那灯塔的。 我们航经台湾最南端,老船长说那里叫鹅銮鼻,一处名为七星岩的暗礁就藏匿在海角的东南方,不熟悉水路的船只常在那里触礁沉没,直到建了灯塔,那片海才得以平安。 老船长提及的鹅銮鼻灯塔,故事发生在清同治初年,一艘美国商船从汕头开往日本,中途遇到暴风迷失了方向,漂至七星岩附近触礁沉没。全体船员好不容易游至岸边,却因全是红毛,原住民误认为是海怪,通通杀掉。包括船长和他的夫人。无知酿就的悲剧让人心寒,美国政府对此十分气愤,要求清朝政府在该处建造灯塔。 鹅銮鼻灯塔通体洁白,以挺立的身姿站立于山岗之上,沧海之滨。百年风雨里灯塔用不倦的眼神顾盼着无数的归帆,横渡太平洋的航海者,只要远远望见那座灯塔,便可确认自己已回到了亚洲。那灯塔也因此被航海家尊为:东亚之光。 老船长还以时间为纵轴对灯塔的发展历程作阶梯式的归纳。 早期的灯塔借助焚烧柴薪发光,烈焰冲天的景象固然壮观,但毕竟存在着持续性差的局限。后来发明了蜡烛,灯塔终于获得较为稳定的光源,假以镜面聚焦反射,灯塔实现了定向照射。直到今天,灯塔的亮度依然采用烛光作为计量单位。 得益于人类对电灯的娴熟掌控,聪明的人们还通过不同的闪烁周期传达不同的航海信息,水手则可从一睁一闭中领会意图。老船长诗意地将通上电的灯塔比喻为不断向水手抛媚眼的女神,伫立潮头的灯塔坚毅而温暖。 无线电技术让灯塔告别单纯的视觉导航时代,电波具备可见光所无法比拟的穿透力,从此海员不再因暴雨或浓雾而迷航。 受限于地球球面的曲率,灯塔的光芒仅仅覆盖极为有限的海面。于是,人们通过提高灯塔的高度加以克服。灯芯每撑高一尺,光芒便得以向远方作相应的铺展,但这一踮高脚跟的做法,终究无法满足航海者迈向更广阔海洋的需要。于是,有人幻想着有一天能将灯塔架到天上去。果真如此,一盏灯就可以照耀半个地球! 那一设想提出的百年后,人类终于在天幕上铆上自己的星星,那就是人造地球卫星。 今天卫星导航系统成为大众离不开的定位工具,其工作原理来自古老的灯塔,初衷在于服务航海。灯塔脱胎于烽火台,如今又反哺给普天之下的行者。从这个意义上看,灯塔照耀的不仅是海上的水手,还有大地上的行旅。 我国的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投入运行的喜讯,老船长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这让老人心旌飘扬得如同孩童一般,他自豪地说:“北斗这名字取得好,一个大国岂能依赖他人来明确自个儿的位置。” 发明指南针的国度终于在浩瀚宇宙布设自己的天上灯塔,让我们时时刻刻免于迷惘。 一生钟爱灯塔的老水手如今驾鹤西归,化作天边的火苗。 远古时代,牵引祖先们走出洞穴的正是那跳跃于天际的火苗。我想,无论何时只要那火苗不灭,我们就没有理由停下前行的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