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有脚,在高大葳蕤的树木上画着,在新添的皱纹、显眼的白发上绣着;光阴有手,涂抹帧帧依旧鲜活的记忆画面,哪怕渐渐褪色。想温习一场场旧光阴里乡野中有关雨的物与事……想念瓦片,这个如今苟延残喘于农村断壁残垣中的旧物,在雨中,是不是不知疲倦地淘起昔日辉煌点滴?若是丽日晴空,瓦片鱼鳞般聚族而居,依山傍水,屋顶一尾尾游弋在乡村树林中、田野中,或疏或密。风来问候,送来佳酿,与瓦叙情,偶有不胜酒量的瓦,“啪”地落地,碎成几瓣,多被眼尖的孩童捡走,成为童年游戏里的道具,一念就是一辈子。 堂前檐下,疏柳横斜,那只唐朝来的燕子,衔来几句哲理,平淡不是苍凉,繁华尽头是悲凉。农人不懂,只知道安家落户的燕可带来吉祥。燕在忙乎春夏的故事,农人的手忙乎寒来暑往,忙乎朝耕暮耘。 一下雨,瓦片变成了雨的乐器。雨与风合奏,无师自通,率性地弹起,或粗或细,时缓时急,加上瓦片质地迥异,于是厚重的清脆的混杂在一起,倒也和谐悦耳。或者瓦片成了雨朗读的脚本,雨强调重点时,定会用力提醒瓦片,“啪啪啪啪”,听得瓦下的孩童心里敲起了小锣鼓,只往母亲的怀里钻。雨弹奏或朗读,尽情抒发情感,天上人间皆是舞台。 堂前檐下,坑坑洼洼处溅起飞花朵朵,瓦盆里住着的花草早已明白杯满则溢的道理,剩出的自觉溢出。猫咪弓着身,静静地卧在灶台边,打一会儿盹,又睁开眼,清澈的眼神想是在寻觅晴天里的蝶。 雨点小了,孩子望着屋外,纠缠母亲:“我要去阿咪家玩!”“自己去吧,小心点,路滑!”母亲头也没抬起,忙着将竹筛里的小石子、小泥块拣出来扔掉,抛物线划过的轨迹让孩子想起晴天里丢沙包。一粒粒金灿灿的黄豆在小竹筛里滚来滚去,母亲瞅见几粒卖相极差的,扔给在走廊前闲庭信步的鸡们,鸡们蜂拥而至,一阵喧哗。 孩子穿上雨鞋,抓起屋檐下撑开的黑伞,欢天喜地去了。人影如豆般消失在雨帘中。只是没两刻钟,孩子又折回了。母亲还是一样的姿势拣豆:“咋?吵架啦?”“阿咪去他外婆家了。”孩子回答着,不急着回屋。“啪-啪”,孩子踩着埕院里的雨水,踩着童年里少有的孤单。也只有下雨才这么安静,母亲抬头看了一眼,笑笑,“过来一起拣,下午给你煎菜饼!”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天地间依旧烟雨茫茫,天地间依旧有在烟雨中忙碌的农人。少用化肥、农药的年代里,拔杂草这种健康的环保方式得靠劳力。有农人趁着雨天的空闲到田里了。他们心里有一部有关杂草的百科全书:几天没拔、长势旺盛的稗草形似小麦,一年四季,生生不息,但依旧逃不过农人的法眼金睛,农人弯腰,一株株连根拔起,扔到田垄上,带回家是牛羊的零食呢;马齿苋、牛筋草、猪殃殃等有药用价值,卷耳的嫩苗可食用,至于异性莎草这类没多大用处的,只能拔了一边呆着了。雨中的它们,脾气乖巧、听话,不似晴天里那般倔强,想与农人拔河。梨花带雨是一种美,若是草呢,在雨中更像是纤瘦美人,马齿苋就是,夏季开出小黄花了,红茎、绿叶、黄花,细巧而精致,笑盈盈的。 农人们把目光投向雨中的农作物,春摘蚕豆,夏收稻子,秋种小麦,南方的田野,每一季节都有主角轰轰烈烈上演。 也有农人扛着锄头来了,是去田间看水势的。雨水太充沛,要在田埂处挖一小小的豁口,引出多余的水。他走走停停,与拔草的乡人打招呼,递根自制卷烟,白色烟雾里,大声话桑麻,然后笑呵呵地,又慢悠悠地往自家田地走去。 田里的活干完了,剩下的光阴就是在家修修补补农具、缝缝补补衣裳、推推磨磨豆子大米等。还有的就是拿着手上活儿到邻居家串门的,不急不慢,一聊,便磨去了一下午的时光。 埕院一角的石磨在年关岁末时每天“吱呀吱呀”唱个不停,平日里沉默寡言,它在孩子的眼里是神奇的魔术师,充满诱惑。下雨天,它又开始唱歌了。浸过几个时辰水的黄豆放进石磨眼里,磨一磨,煮沸了是香喷喷的豆浆,点上卤,摇身一变就是白嫩嫩的豆腐;浸过几个时辰水的大米放进石磨眼里,磨一磨,加入切好的萝卜丝、葱末,放进油锅里煎一煎,过会儿孩子的嘴里满是香飘飘的菜饼了。 乡下的炉火温暖了记忆的胃。厨房里弥漫着香味,母亲坐在长条板凳上,往炉膛里添火,不时翻动草灰中孩子淘气扔进的番薯。孩子一会儿把风箱拉得直喘气,一会儿坐在母亲身后,把板凳当作马来驰骋。玩累了,眼巴巴地盯着炉膛,盯着锅盖:“熟了没熟了没?”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舔着孩子的目光,舔着童年里的温暖。 一直纳闷童年里的雨,为何下得如此酣畅,童年里的人,为何总是温婉坦率,原来啊,旧光阴里的一切,就是用来美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