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什么时候?创造了“沧海桑田”一词。没有哪一个词能像这个词,这么贴切地准确描绘了镇海堤与南洋平原的生死关系。要么“沧海”,要么“桑田”。镇海堤存,则南洋平原一年三熟,水乡渔米;镇海堤亡,则南洋平原蒲草丛生,泽国水乡。 木兰溪木兰陂以下的干流“感潮段”,建有漫长的南北洋防护堤,总长近百公里,是木兰陂灌区南北洋平原的屏障。自古以来,莆田是个多台风、多暴雨的地方。“感潮段”两岸的防护堤,每年都有几次要经受强台风催生的强海潮、大暴雨带来的大洪水的上下猛烈夹攻,稍有疏忽,定然堤溃家园毁。其中,镇海堤地段历来是最重要、最关键、也最惨烈的地段。
镇海堤是木兰溪三江口至入海口“感潮段”南洋平原的防护堤,跨黄石镇东甲、遮浪、徐厝、东山、东洋五个村,总长近五公里。镇海堤东濒兴化湾,台风来袭时,暴风骤雨总是裹挟着台湾海峡掀起的巨浪狂涛,迅猛穿过兴化湾,经喇叭形的入海口放大后,突入“感潮段”,以摧枯拉朽之势,扑向正面的镇海堤。而此时的镇海堤前“感潮段”,往往正艰难地承受着木兰溪上游汹涌奔泄而下的一个个洪峰。一时间,风激着水势,水仗着风势,狂风、巨浪、暴雨、洪水,汇成排山倒海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镇海堤。镇海堤的南面,一马平川的沃野良田、吹烟袅袅的小家庭院,绵绵延延几十里,直至著名的壶公山脚下。一旦镇海堤失守,海水共洪水将滔滔涌入,南洋平原势成鱼鳖的天下。镇海堤所承受的压力和位置的重要,可想而知。借用军事语言:每一年台风期,镇海堤前的决战,关系着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是一场决定南洋平原生死的具有战略性地位的关键战役。 有关的志书都说,镇海堤是唐朝福建观察使裴次元倡建的,迄今己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千百年来,莆田人民与暴风骤雨、江海狂涛的较量,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南洋平原的命运与镇海堤的存亡,已紧紧地连在一起。而镇海堤的命运却与世之盛衰、国之强弱,紧紧地连在一起,甚至与当政者的贤能或昏庸,也紧紧地连在一起。
镇海堤旁的黄石镇东甲村,有一小群建筑,其中的一座格外引人注目。这一座叫“镇海堤纪念馆”,也叫“报功祠”(明称“崇勋祠”,或许此称呼更直接了当、更贴切)。“报功祠”是古建筑,祠内主殿奉祀清道光年间福建省总督孙尔准夫妇和邑人进士、修堤先贤陈池养。“纪念馆”为近年重修后命名,加了一些内容,实际仍是祠庙功用,大概当时考虑的是如何打好“擦边球”。馆内塑有九尊当地认可的对镇海堤建设曾有突出贡献的古今中外代表性人物的塑像,常年经受百姓香火。他们是:唐裴次元,明黄一道,清孙尔准、孙夫人、陈池养,英国人华实,民国苏儒善,共和国原鲁山、王天全。 裴次元任福建观察使时,于公元813年莅莆,首倡创建镇海堤。黄一道,明嘉靖年间兴化府知府任内,重修镇海堤,首创用巨木杂竹为楗,内实乱石,筑“天地元黄”四矶,以消杀潮势。此二公入祀,众望所归。 孙尔准、孙夫人、陈池养,本就是报功祠中己奉祀人物,是清道光初期(公元1821--1832年)大规模重修镇海堤的主要功臣。孙尔准是决策者,多方努力,争取项目批准和拨款。孙夫人曾献策“堤外抛石消力阻浪护堤”,并捐“私房钱”,以作购买抛石之资,见地作为,均不让须眉,百姓己不把她当“官太太”看,是祠馆供奉的唯一女神。陈池养是这次大规模重修的“总指挥”,这位老乡曾在直隶当过知县、知州,公元1821年奔父丧归故里后,干脆不当官了,一心致力于兴修水利,莆田大大小小的水利项目,都有他的一份心血,著有十分宝贵的《莆田水利志》,按现在的话说,他是莆田那时各类水利项目的总指挥兼总工程师。 华实,英国苏格兰人,剑桥大学毕业,清宣统元年(公元1908年)来莆任外科医生,四年后任圣路加医院院长、莆田红十字会理事长。入祀虽让人意想不到,却也在情理之中。原来,1919年秋,强台风袭击莆田,木兰陂首、镇海堤均遭受严重破坏,华实主持修复。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莆田,救死扶伤之余,居然关注民生,募款修复水毁工程。这样的“老外”,老百姓不多见,故诚心的念之、祀之。 苏儒善,古田人,毕业于南京大学,1945年任国民政府的莆田县县长。1946年秋,镇海堤又一次被台风暴雨冲决,他在任内致力修复加固。他入祀,再次证明了莆田人的厚道、公允。只要做了好事,莆田人就会记住他,感恩他。
原鲁山,山东莱州人,1949年随军南下,1955年12月起,连续十多年担任莆田县县长。1961年22号台风正面袭击兴化湾,镇海堤严重溃决。1962年1月,成立莆田南北洋海堤工程指挥部,县委决定原鲁山任总指挥,镇海堤、南北洋防护堤全线重修。工程完工后,基本根绝了南北洋平原海淹水患。共产党的县长成为了这里的“神祗”,刚开始,难免会有人惊诧,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不过是老百姓以传统的方式,对县委县政府长期大举兴修水利,改善人民生活的肯定而已。虽然都会觉得那是集体的决定、行为,怎可功归一人?但若把这种现象看成是老百姓让他来代表领导集体,不就好理解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焦裕禄、孔繁森们,也会在任职地演化为“神”的。 王天全,本乡本土东甲村人,生前是著名侨乡江口镇的党委书记,对莆田的改革开放、三资企业发展贡献巨大。莆籍作家陈章汉在长篇报告文学《江口风流》中,对他在江口的开放、灵活、服务、铁腕,有诸多入骨三分、有血有肉的细致描写,是特定时期、特定地域,不可复制的特殊人物。若江口创建“开放祠”或“开放庙”,此公进祠庙一定不会有悬念。在老家入祀,难免会有人探究一番。不过,当地资料显示,他在位时,力倡并引资筹款,修筑黄石镇至东甲村、镇海堤的水泥公路,乡亲们很是感念。 其实,这里的“报功祠”和“纪念馆”,完全是老百姓心中“一杆称”的物化。这“一杆称”,对是非善恶的评判,直接了当,干脆长远。做了好事,就念你、敬你、赞你,甚至祀你;做了坏事,也难免说你、骂你、批你,甚至咒你。明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江夏侯周德兴,将镇海堤石料,悉数拆运修砌平海、莆禧两城,仅留下原来附石的土堤,致使之后的近150年内,土堤失去防护屡屡溃决。严重的几次,白浪长驱至壶公山下,南洋平原一片汪洋,百姓苦不堪言。虽然事情早已过去了六七百年,且如今堤固岁丰,百姓生活安康,但对周德兴的骂声却依然不断。真是好事坏事,老百姓点点滴滴都在心头。
我们一行徒步至此,久久地徜徉在这一小群建筑物之间。我忽然想起我的一位同事,在力倡推广农村宫庙建文化室时曾经多次说的话。他说,咱们乡下大部分宫庙供奉的神明,大都是生前做了好事,受到老百姓敬仰的人。是啊,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文明史中,好人走上神坛,是推动进步、教化社会,具有特殊实用价值的普遍现象。就如眼前的这“九塑像”,袅袅香火,承载的是老百姓的是非观、道德观,弘扬的是老百姓的行为准则、多做好事、不做坏事。通俗、直观、易懂、在理,而且“初一十五”(民间习俗,每月农历初一、十五都给神 上香)、警钟长鸣。常言道,民间的事让民间自己办。这样的事,还是让民间顺其自然的好,许多时候曲调高了,未开口即畏之,能跟着唱的自然就少了。
镇海堤上,一路立有许多的石碑,多为记载镇海堤的沿革、历朝历代历次修筑的简况,也有不少是表彰为修筑镇海堤做出贡献的各类人物。在这里行走,仿佛走进了莆田的露天水利博物馆。给我们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矗立在遮浪水闸旁的石碑。石碑记载了遮浪水闸1959年12月动工,1960年5月完工的修建过程。特别记述:“在兴建水闸清基的时候,由于缺乏经验,海土滑坡,有十六位社员不幸遭难。”石碑详细刻录了这十六位牺牲者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其中,遮浪村14位、海边村2位,女12位、男4位,年龄最大48岁、最小16岁、平均不到27岁。碑文说:“遮浪水闸可与东山、桥兜、港利三座水闸媲美,党的功勋和全体社员的辛勤劳动,永远受到人民的歌颂,因公遭难的十六位社员,永远受到人民的爱戴和纪念。”从唐至今,镇海堤的修建,基本处于农耕社会的生产力阶段,劳动密集是主体形态,每一次的修筑,都离不开千军万马、人山人海。因此,完全可以说,劳动人民,只有劳动人民,才是修建镇海堤的真正英雄。遮浪水闸石碑,为镇海堤开创了给普通劳动者树碑立传的先河。
当然,在镇海堤上行走,也完全可以非常的轻松、惬意,甚至充满诗意。“感潮段”亦河亦海,景观丰富特别,生动有趣。这一河段堤岸脚下,绵延着不淡不咸的滩涂,是海蛏、跳跳鱼、红鲟、海蛎、小鱼小虾等各类“小杂海”的重要产区。沿岸村落连着村落,莆田韵味的独有民居鳞次栉比,人口稠密,民俗奇特,一路充溢着特色浓郁的莆仙风情。这一河段,至今保留着莆田最古老形态的木制小渔船。或许是这一带居民,收入多以工业、农业、手工业、商品贸易为主的缘故,似乎都对小渔船抱着将就将就的心态,莆田其他地方的渔船都己更新差不多了,只有这地方依然保留着众多的斑斑驳驳的各色小船,悠哉悠哉地飘荡在宽阔的江面上。在这样的堤上行走,往往让人情不自禁地随着不断晃荡起伏的小船,萌发出缕缕悠悠之古情。 木兰溪全程行走结束后,我与几位同好又多次到这一河段采风。有几次是在凌晨四时即从市区出发,赶在东方露出“鱼肚白”之前,在堤上架起相机,捕捉黎明时那无声的紫蓝、天际边那絮絮的早霞、水天间那激情的晨红、江面上那古拙的小船、滩涂边那穿着红衣服讨小海的渔家女……似乎是大自然的刻意眷顾,每次,镇海堤总是亳不吝啬地把江天一体的美景、温情,默默地奉献给早起行走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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