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梦者，俗谓做官梦也。这是中国古代梦幻故事的一大主题，千百年来广为传播。“黄粱一梦”梦主卢生，一枕生梦，做了大官，娶妻生子，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黄梁尚未蒸熟，后人借以比喻“虚幻”之事，可谓家喻户晓。古典名著《红楼梦》亦以梦幻开篇并奉为本旨，故其书以“梦”命名。书中又有疯跛道人，口占《好了歌》作解，曰：“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忘不了”的还有“金银”、“姣妻”、“儿孙”等等，这些确是古时士人须庾不可忘怀的大事，而其首要者则是“功名”二字。
    科举时代，视科举考试为功名，“学而优则仕”，即出仕做官，不断高升，随之而来的便是金银财宝、姣妻美妾、儿孙兴旺，名利兼收，成为士人人生之梦。隋唐以降，科第作为求仕的主要通道，引发广大士人为之竞折腰。然因此途荆棘丛生，败多胜少，遂乞求天仙赐示功名之吉凶，以宽慰躁动之心，以致士林祈梦蔚然成风。士子所卜，口念登第之事；内心所望，则是出仕做官。好在仙人善解人意，多将登第与仕宦并联称示，因此，仕宦梦往往与科举梦合二而一，并以得官升官圆梦。

布政使·尚书·三学士

    前举莆田县生员吴献台二度祈梦，首梦先贤吴茂中造访，次梦内人持尺量布又置之头上。后于丙子科中举，初步应验所梦。因其为人厚重恬淡，不善礼酬，历官三十余年，方升江西左布政使之职，熬至此刻，对当年之梦终有所悟，原来先贤邱氏亦为丙子发科，官至布政使致仕。仙梦借内人持尺量布，又置于头顶，示其丙子中举，官至布政使，一生功名亦已到顶。于是连疏乞休。
    明代莆田县籍工部尚书康大和，亦是以“尚书”官职圆梦的。传说生员康大和赴九鲤湖祈问功名，梦至寺院，见老和尚正挥毫书写，欲上前请教忽又不见和尚。大和不解梦意，暂且搁置之。大和于嘉靖十四年（1535）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编修职，置翰苑近二十年未获升迁，后晋为南京礼部侍郎，八载之后再迁南京工部尚书。一日，大和偶向本部侍郎，又是同年好友的闽县人（今属福州）林庭机，谈及当年祈梦之事，林顿然有悟，曰：“汝名大和，梦见和尚在书写，连之为‘和尚书’，今官至尚书，九仙早已预示耳！”后大和为避严嵩奸党构陷，疏乞致仕。
    康大和历嘉靖一朝，至耳顺之年终圆官梦归里。其先辈翰林学士林文，则是越宣德、景泰、天顺、成化四朝，方完满应验早年的“学士梦”，乞休之年已是耄耋老翁了。传兴化府三名年过而立、屡试不第秀才，同上九鲤湖乞仙梦探功名，林文便在其中。三人同梦至一祠宇，仙人指庙门曰：“三位功名前程，请看扉上联句便知。”举目但见左扉虚掩，上有一联曰“金马玉堂三学士”；右扉内伸，难见其联。林文欲邀同窗进门再观右联，二友认为上联“三学士”，已经明示三人美满前程，不必再看下联，强挽林文回走，不意跌跤而梦醒。三人从此自认必成大器。其后，三人再应考试，仅林文中举，二友落榜而归。翌年，林文会试报捷，殿试钦点探花，授官翰林修撰。二友几番应试不第，年逾半百，仍为童生。后林文丁忧返乡，三友聚谈当年祈梦之事时，二位老秀才未免感慨良多，林文曰：“当初邀二兄进门观阅下联，不料二兄得意即返。今何不上山，再乞仙人赐示。”三人遂重登仙山，果然复梦所见祠宇，但见左扉半掩，其联曰：“清风明月两闲人”。至此，二位老秀才方知仙人早有明示，自怪昔年功名心急，弃联而致蔽。林文服除复职时，年已半百，仍未升迁，至景泰三年（1452），五十五岁，升任翰林侍讲学士，又四年，改元天顺，再任侍读学士，迨宪宗成化即位，七十八岁的林文，再升太常寺少卿兼翰林侍读学士，至此始悟所梦“三学士”，乃指景泰、天顺、成化三朝学士。林文自知功名已达顶峰，连乞致仕。
    历史上，林文是个温淳忠厚、勤恳做事的人，被缙绅推为“醇儒”。正统初以翰林编修预修《宣宗实录》，书成转为翰林修撰，时年已五十，官将九载，“谨循常调，不为优叙，不计也”，即对职位仅按常规调升毫不计较。景泰间又连修《历代君鉴》《天下郡志》四五年，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天顺四年（1460）六十三岁首次请老时，英宗特嘱内阁李贤曰：“林文老成忠厚，不可放去，仍留供职。”宪宗时，林文再乞致仕得归。史称林文虽年逾七十，然神观清爽，应对精明，安静守礼，接人无大小，皆以诚意。朝野士大夫踵求诗文，酬之无倦色。两考会试一读廷试卷，学者称为“上林先生”。古谓“天道酬勤”，林文敬业守职，埋头实干，以“三朝学士”功成名就，颐养天年。

陈次升梦棺得官

    上举三个梦例表明，仕宦梦总是以官职为轴心，构造梦境并应验结局的。为此，聪明灵慧的占梦者，挖空心思，常以谐音析字之法释梦应验，甚至凶梦恶梦亦可释作吉梦喜梦。诸如将驴梦释作“鸿胪丞”之“胪”，鹿梦解为“官禄”之“禄 ”，柳宗元梦“柳仆地为柳木”，则以再次贬官“柳州牧”圆释。而“梦棺得官”解法，更为流行。唐代有人梦十余口棺木并列，依次走过，陷于第十一口棺木里，结果，其人历官十一职，至中书舍人卒。故苏东坡有诗云：“居官死职战死绥，梦尸得官真古语。”
    吾莆名臣亦有梦棺而得官者。传宋代仙游士子陈次升赴九鲤湖乞梦，求示功名。梦见仙曰：“功名成就否，回去问阿嫂。”醒后甚感为难，因他与家嫂不和，不便问话。次日，于家中多次见嫂，却难于启齿，心中焦躁不安，反复进出厅堂。叔嫂见状甚厌，适小侄到厅堂玩要，叔嫂借机呼子：“赶快走开，大棺要抬过去！”意借“大棺”咒骂次升。次升闻声即悟，“棺”“官”同音，谶出好兆，遂应道：“多谢阿嫂！”从此勤心攻读，学业优异，后果登进士榜，知安丘县，复被荐举为监察御史。居官刚正直言，多次疏罢当国权奸章淳、蔡卞等人恶行。章、蔡欲贬之为河北漕运使，哲宗曰：“漕臣易得耳，次升敢言，不当去。”更进为左司谏。
    东晋扬州刺史殷浩，为当时久负盛名的清谈家。有人问他：“何以得位而梦棺器？”答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意思说，官本是腐臭之物，故此，将要做官，则先梦见棺。此论被誉为“名言通论”，实则甚为牵强附会。“梦棺得官”之说，不过是求官者强烈的权力欲望，同解梦者的媚颜奉迎心理，二者倾心呼应而已。殷浩高论，令人联想时下常见的贪官现象。官者权力不受监督，必然走向腐败，并终结于“棺”中。此言并非清谈笑语，而是当今一个重大而严肃的政治话题。       

陈文龙壮烈交印

    仕宦梦的梦境及梦应，因其以官职为核心，故附会史事成份，较之科举梦更多。今传宋代名臣陈文龙祈梦故事，甚为典型。陈文龙原名子龙，自幼苦学不厌，以律赋名闻郡庠，却屡举不第，遂至九鲤湖祈梦，卜问前程。梦至帝君殿堂，置三张坐席，受邀坐于中席，另有二人陪坐左右。按故例，只有钦点新科状元、榜眼、探花，方有资格上殿。据此梦兆，高中状元有望。子龙补入京师太学后，才学尽显，成绩优等，再赴科举，然又不第。遂告假返乡，再上鲤湖祈梦。梦见太学之神向其交印而惊醒。子龙视之为凶梦，心绪甚为低落。不意咸淳五年（1268），宋度宗亲临学舍选士，所选六七百名进士中，子龙竟名列榜首。唱第日，御笔易其名为“文龙”，赐号“君贲”，又当殿赐宴，一如首次梦境。
    文龙登第后，官至枢密院事。元兵攻陷京都临安（杭州）后，益王赵    于福州即位，以文龙为参知政事。翌年，文龙回故土兴化府募集义兵坚持抗元，兵败被俘，守志不屈，遂押送至杭州，囚于太学。至此，文龙始悟太学神交印梦兆，并将梦事告知前来看望的故友。
    读郡史可知，陈文龙状元及第与临安壮烈就义，均为历史事实。据记载，陈文龙自兴化城陷被俘后，坚拒诱逼，誓不降敌，押解北上，一路绝食守节。经杭州时，特往岳王庙，谒拜民族英雄岳飞，一恸而绝，壮烈就义，时年45岁。若说这算是“交印”，陈文龙交得何等从容而壮烈！

陈经邦梦亭辞官

    余读史感到，中国古代士林，以儒家入世精神为楷模，关注社会，关怀人生，积极入仕，有志于道，成为推动历史发展，维护社会正义的主流势力。然而，面对封建专制权力与生俱来的腐败和罪恶，在激烈的官场倾轧中，往往是忠臣为奸臣所构陷，正义之士败于奸佞之徒。故此，不少能臣难免滋生消极心理，奉行道家所倡行的“知止不辱”人生哲学，退避求安。今日所见的莆臣仕宦梦，均不同程度地反映这种思潮。诸如前引康大和梦例，其升任南京工部侍郎后，风闻严嵩奸党欲加构陷，两度引咎乞骸归乡，归年仅六十。吴献台梦迂邱茂中，而邱氏系丙子年发科，累官左布政使，故于江西左布政使任上，以邱氏所历为范，毅然激流勇退，以享天年，遂圆所梦。今传明代国师陈经邦“盖亭梦”，更生动演绎了 “知止不辱”的官场哲学。
    传说陈经邦为明嘉靖年间进士，学识渊博，深得穆宗器重，旨封为东宫侍读。穆宗在位不及十年而驾崩，留下孤儿寡妇。太子朱翊钧继位，年仅十岁，圣号神宗，朝中大权由皇太后执掌。太后对爱子期望甚殷，又慕陈经邦才气，遂封经邦为大学太子少保，人称“国师”。经邦虽官居显要，但谨言慎行。有次告假返乡祭祖，趁便赴九鲤湖祈梦，求示仕途安顺。梦见老者告曰：“官至盖亭者止。”经邦每日政务繁忙，仍要入宫为小皇帝讲读。皇太后体恤其辛劳，令于宫内另建房舍，以备国师偶迂风雨或漏夜讲读，不便回府时暂住。因其年轻寡居，又常至御书房督察小皇帝学业，与国师接触频繁并常有往来，遂有情事传闻。神宗风闻其事后，密旨于母后寝宫与国师居所之间通道，修建廊亭，保护母后夜间往返，免受风霜雨露之苦，并题匾曰：“盖露亭”，亦暗示宫人：“其事朕知道了”，以遮盖已暴露之隐情。陈经邦忽见御题亭匾，不禁大骇，对神宗建亭赐匾之深意有所察悟，联想昔年仙言“官至盖露亭者止”，业已应验，当为辞官归养之时，于是多次上表称病，辞官返乡。
    此传说颇具戏剧性，可见传者之匠心情。据史传，陈经邦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编修，选任东宫讲读官。神宗即位后，又进讲经义，“明白恳切，音吐洪亮”，“仪度庄雅，进退雍容”，为经帏儒臣所瞩目，神宗赐题“责难陈善”，并昵称其“白面书生”，可谓一表人才也。陈经邦历官礼部侍郎、吏部左郎、礼部尚书兼学士等职，部事大治。因与宰辅不合，被人诬陷，上疏乞休。家居三十余年，终不得召。“盖亭梦”所构情节，无从稽考。但其激流勇退，辞官避锋，则是史实，反映封建官场黑暗和能臣之不迂。
    “胸中无限生平事，都付神仙梦里求。”综观莆臣仕宦梦，相当充分体现士子求官欲望，及其为官知止避辱的复杂心态。所构梦境，极力附托史事，又肆加臆说，而有所偏离历史的轨迹，对此，阅者不可不察也。先贤有诗云：“奔忙多半缘寻梦，笑问梦乡醒孰先？”我们从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幻大观园里，不仅看到构梦者的智慧创意，和释梦者的巧言令色，亦看到官本位观念对世俗文化的浸淫衍溢。窃以为，求官逐权之风及崇权媚官心态，惟有人民真正当家作主，官员的“公仆”身份完全兑现之时，方可消除，其必将是个痛苦与快感交合的进程，非一蹴而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