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间,暮色渐合,远近的村庄里,不时溢出的鞭炮声传递着年关将近的跫音。黄加春,今年60岁,在从仙游城关开往西北部山区的末班车上,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眼神之中透出几分焦急。这位资深的泥水师傅,一年之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务工在外,数十年来,经他垒砌或装修的房子早已不计其数,其间既有传统的红砖厝民居,也有城中购置的新房。但随着农历进入腊月,回到社硎乡老家的黄加春,很快就将更换另外一种身份。 在相邻的仙游县大济镇,64岁的朱光辉及其老伴,此刻正相互配合着给一抬抬线面架进行清洗。夕阳西斜,被落日拓下的背影悄悄攀上院墙,叙述着老两口相濡以沫的荏苒光阴。宋元年间,这里与社硎同属归德乡,因为地理相近,所以风俗相似,临近新年,在外漂泊的男女老幼都会陆续返乡,只为完成一年一度的盛大团圆。多年的经验告诉朱光辉,很快,这座名为后朱的自然村,就将被繁忙、喧嚣和喜庆的气氛所覆盖。 在中国人的语境里,“民以食为天”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古谚。一年到头四处奔忙,为的是一家子的糊口生计,到了年关,这再平常不过的一日三餐则被赋予了更多的寓意。莆田,位于福建中部沿海,自西晋中原衣冠南渡以来,汉民系的诸多传统在这里得到了完整的保存与继承。历史上这里走出了2482位进士、21位状元和17位宰辅,素有“海滨邹鲁”与“文献名邦”的赞誉,独特的文化基因,让这座面积不过了了的濒海城市,得以在八闽大地上保持其鲜活的个性。 文明的积淀固然重要,但这一切都离不开丰饶物产和美味佳肴的承载,这是最朴素的道理。黄加春的第二个身份,便是白粿制作师傅。白粿,顾名思义,是一种白色的粿类食物,外观上类似于北方的年糕,可圆可方可小可大,可煎可炒可蒸可炸,可作为佐菜,也可作为主食,是莆仙地区逢年过节和喜庆筵宴必不可少的一种食物;因其制作的原料——棱稻米以山区所产为佳,故人们又常将其称为“山里白粿”。黄加春拥有着和泥水工一样丰富的白粿制作经验,早已远近闻名,每逢腊月和正月,他都要完成大量的订单,除少数用于自家食用外,剩下的都将被回馈乡邻,顺便也赚取一些酬金贴补家用。 清晨,用井水浸泡了两个多小时的数十斤稻米,被黄加春倒进了一个圆形的大竹筒里,并用沸水均匀淋烫。沸腾的水与生米形成激烈的碰撞,一举改变了后者原有的软硬度,也使得黄加春可以更省力地在米堆里掏出一个个孔道。这样的做法,是为了保证米在蒸的过程中受热均衡,而这直接影响着成品的弹性。接着,竹筒被抬上加满柴火的土灶开始蒸煮。通常,装满米的竹筒需要蒸上一个小时,在此期间,他必须不断观察竹筒上方的烟雾,并不时伸手揉捏米团,判断受热的程度。 一个小时后,竹筒被抬离灶台,预示着下一个重要的步骤即将启动。一只以龙眼木做成的桃心饭铲,在莆仙民间极为常见,现在,黄加春利用它来翻铲米团,再将其打散,并铺上一层食用盐。米香在饭铲的来回释放下,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打散后的米团又紧接着被倒进了一台绞米机,经充分搅拌后被切成了粗细均匀的米条。值得一提的是,从前生产条件落后,这项工序需要借助石臼和石舂来完成。二者之间通过上百次的捶打,使得米团充分融合,富有黏性,这虽然没有太多的技巧,却要耗掉制作者大量的体力。机械的加入,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完成了一次巧妙的过渡。黄加春娴熟地将绞好的米条切块、冷却,有的用手捏成不同的大小,有的则依靠模具重塑形状,一整套完整的流程就此收尾。 成品的白粿温润如玉,富有嚼劲,品尝之时,唇齿之间自始而终萦绕着稻米的香气。稻,与黍、稷、麦、菽并称“五谷”,其主要营养成分有蛋白质、糖、钙、磷、铁、葡萄糖、果糖、麦芽糖、维生素B1、维生素B2等,是中国南方最为普遍的粮食之一。山区的人民靠山吃山,谷物为他们提供了丰富可靠的生存依赖,而他们也凭借自己的智慧,赋予其更多的可能性。与黄加春不同的是,朱光辉的手艺,则与另一种粮食——小麦息息相关。 面粉,一种由小麦磨成的粉末,多用于制作各类面食。深夜子时,朱光辉夫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他们要制作的这种传统食物,叫做线面。线面细长、有韧性、不易折断,又与莆仙方言里的“长命”谐音,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常被视作长寿的象征,早在宋代就已形成独特的制造工艺,走进莆阳的千家万户。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持续放晴,这对线面的制作大有裨益,夫妇两人早就在等待这个上好时机。拆封后的袋装面粉倒入一口巨大的陶瓮,加入水和食盐,合理配比,充分糅合,形成面团。等一切准备就绪,已是凌晨,老两口决定稍事休息,也让过水的面团可以在瓮中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发酵。 冬至过后,白昼渐长,发生在腊月中的鸡鸣一日早过一日。清晨,老朱夫妇起床、更衣,简单洗漱后,他们便又投入到昨夜未完成的工作中来。线面的制作工序较为复杂,除了和面,还有擀面、切面、盘面、搓面、拉面和晒面等。将面团从瓮中取出,放置在一块长条木板上,朱光辉借助一根擀面杖,将其擀平,再用一方钢片切成粗细均匀的条状;接着,他将切好的面条放回瓮中,一圈一圈,层层盘放。通常,盘面要经历三到四次,每次更换不同的瓮,过程中适当搓面,使面条的外廓变圆、变柔、更富韧性。之后便是拉面与晒面了。拉面,又称开面,即取一截粗面条,利用手臂的张力将其拉伸,又折回,再拉伸,循环往复数十次,直到又长又细的线面最终成型--这,当然是男人的活。老朱的妻子则轻车熟路,拿着一双面筷,协助他将快要黏在一块的面条抻开,再挂到清洁好的线面架上。 “汤饼一杯银丝乱,牵丝如缕玉簪横。”宋代着名诗人黄庭坚,曾在品尝手工线面后,留下这样的千古绝句。如今的后朱村,家家户户几乎都在从事这项生产。每年年底,从方圆村镇发来的订单像一张纸曲谱,而朱光辉们就在各自的老宅或院子里,拉出长长的如筝弦一般的线面,晾在冬日暖阳下。远远望去,一抬抬的线面连成一线,宛若巧手纺出的精致音律;他们所弹奏出的劳动之歌、生活之歌和幸福之歌,既有着对福寿绵长的美好期盼,也有着对中国梦的心心向往,更有着对流淌在莆阳大地上的舌尖山水的生动诠释。 宋高宗绍兴八年,莆田的黄公度和陈俊卿同登翰林,其中黄为状元,陈为榜眼。当皇帝问及莆田为何能以沮洳蕞尔之地,培育出魁亚之才时,前者答道:“披绵黄雀美,通印子鱼肥。”后者则答曰:“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千百年来,陈俊卿的廷对早已家喻户晓,成为莆阳子弟向学崇文的训诫,人们却往往忽略了黄公度的答语其实更为客观与真实。随着镇海堤、木兰陂等一批古代伟大水利工程的筑就,兴化平原最终成型,这里面山负海,海错山珍应有尽有,明代《兴化府志·户纪·海物考》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山食鹧鸪麞,海食马鲛 。”丰饶的物产,成为了人们安身立命的保障与家底。 内陆的人民种植瓜果、狩猎野味,枇杷、龙眼、荔枝与文旦柚等“四大名果”早已远近遐迩,甚至连故兴化府衙的大门上,都题写有“荔子甲天下”的联句;更早的时候,这里也是甘蔗与橘子的重要产地,直到上世纪末,莆田的制糖工业还在国内占有一席之地。至今,我们仍可在清代乾隆年间《仙游县志》里对郊尾镇、盖尾镇一带的叙述中,隐约重温当时甜美自足的乡野风情:“香田里为邑之东极,界接莆田,仙溪诸水至俞潭汇为深泽,山多峭石,横亘至溪,为邑之门户。地硗燥多沙,塍蔗圃橘林居十之九,每当微霜初降,落叶满地,课千树之木奴,居然万户穿林而过,蔗枝亚冠随风披拂,亦飒飒有声。” 到了海边,人们对美食的向往与追求热情不减,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厚重与粗砺的味道——咸。位于涵江紫璜山上的灵显庙,是祭祀盐神陈应功的庙宇,现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陈应功,莆田涵江人,因劝诫陈洪进纳土归宋有功,被赵氏封为“平闽将军”。 《兴化府志·户纪·货殖志》中写道:“天下盐皆烹煎,独莆盐用晒法。莆人云:‘陈侯教我。’”相传有一次陈应功在书写时用海水磨墨,等到砚中墨汁干了,发现留有白色晶体,尝之竟为咸味。陈应功恍然大悟,便率领乡亲在沿海筑堤蓄水,再由太阳曝晒,果得海盐。海水晒盐法的发明,一改此前以薪柴煮海水的旧方,变得更为高效且大大降低了成本,历经宋元明清至今未废。 对林吓荔而言,今年已经是她在东峤盐场工作的第28个年头了。海水晒盐有着一系列繁杂的程序,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盐工们利用天文大潮,在盐田的纳潮沟里开闸蓄水,并进行长达48个小时的海水澄清;之后再用抽水机将澄清了的海水抽进盐田,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林吓荔说,从前机械化水平低下,盐工们往往依靠挑水或水车将海水引入盐田。时过境迁,机械承担的那部分作业,使得盐工们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后面的环节上。海水进入盐田后,在蒸发池里与卤水充分互溶,经日照蒸发至一定浓度后,又被转入结晶池继续曝晒,最终析出盐晶。 这样的周期一般在半个月左右,半个月后,林吓荔和她的工友们就要踏入盐田,用木耙耙收成品。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无比考验盐工的体力和耐力。夏季酷暑难耐,却是晒盐的最佳时间,他们日复一日赤脚行走在温度可高达60摄氏度的盐田里,久而久之,脚板结起了粗厚的老茧,浑身上下也晒得黝黑。盐被称为百味之祖,是厨房里的字词,也是餐桌上的诗眼,像林吓荔这样的盐工们祖祖辈辈生长于此、耕作于此,他们用一种苦吟的方式,完成了尘世之诗中最朴素也最华丽的修辞。 从东峤盐场出来,沿着平海湾往东南方向,就来到了平海镇。宋末元初,大量莆田士族追随宋帝南渡琼粤,就是从平海出发,至今潮汕、湛江、海南等地的过半数姓氏族谱,都留有先祖迁自平海嵌头村的记载;到了明代,朝廷又在这里修筑了平海卫城,成为东海锁钥。陈玉和一家就住在平海镇中心的滨海路上,世代捕鱼为生。平海人将码头修在马路的对面,休渔时借着海堤晾晒渔网,他们的渔船就在堤下的海面上一字排开,海水涌动,帆樯林立,回首又见从前熙来攘往的盛况;等到出海时,马达声此起彼伏,渔家人在海中远去的背影,又颇有些英雄的意味。 “正月虾姑二月蟹,四月海螺五月鱿……”这是流传在东南沿海的渔家民谣,眼下正值正月,在去镇上的平海天后宫进行一番祈祷之后,陈玉和在岸边解下了缆绳——一年的生活,又进入了新的轮回。春天里,陈玉和的渔船往家中载回一筐筐的鱼虾,黄石镇中心的渔市又恢复往日的喧嚣,李秀哥坐在江口镇的天益路口贩卖刚刚从海田里收割的牡蛎,一水之隔的南日岛上,人们忙于缔造“鲍打海西”的神话;进入夏天,常太镇和书峰乡满山枇杷金黄夺目,黄加春正在教孙辈们关于端午节“初一糕,初二桃,初三螺,初四粽,初五扒龙船”的童谣,林吓荔又在盐田上挥汗如雨;秋风送爽,朱光辉夫妇又收到不少线面的订单,华亭镇的涧口村,人们传承着古老的桂圆加工手艺,延寿溪一带荔枝挂红,“荔林水乡”景观重现,度尾镇中峰村的村民为新摘下的文旦柚过磅;转眼又到冬天,新县“国焕”方糕店依然供不应求,湄洲岛的高丽珍一家端出黄瓜鱼饭招待台湾到来的客人,大济镇龙坂村的郑名扬为儿子的新婚张罗红团与白糕……食物与人类,以一种神秘的关联彼此牵系,既有生存的本能,也有创造的奇想;纵然时光飞渡,人事代谢,千家万户喜怒哀乐,十邑八乡兴衰沉浮,人类与食物的共振,也会因为四序的循环而焕发永恒的活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