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在车上看到一位老妇，引人注目的不是她臃肿的身材或拖沓的穿着，而是她手里攥的那块塑料布。这块塑料布并不光鲜，可能还有些微破损，可是老妇显然把它当做非常可靠的雨具，所以从出门前一直带到车上。 这已经是一件很新鲜的事了，因为我至少有二十年没看过有人用塑料布当雨具了。我有时雨天出门，随便抓起一把雨伞就上路了，但是不一会儿就后悔了。因为我经常伤心地看到，一些比我年纪大得多的女人，她们手里撑着把我非常中意的雨伞。我喜欢漂亮的伞，觉得能够撑一把漂亮的伞的，一定是个样貌气质不俗的女人。这让我发狂，因为我做梦都想做个这样的女人。 有时我在教室里，突然心血来潮，想在雨中上一趟厕所。于是我便在学生带来的伞中慢慢地挑，直到挑上一把我最满意的，然后慢慢悠悠地踱向厕所，觉得没有比这更具有丰富的隐秘的乐事了。我一向讨厌跟别人合用一把伞，我从来没有跟别人合用一把伞而觉得愉快的经历。当然，我偶尔也想，如果跟一个我非常倾慕的、我必须仰头注视的人，共用一把伞——更具有纪念意义的是我们把另一把多余的伞扔了——在雨中旁若无人地漫步，应该是一件让人能够非常甜蜜地回味的趣事。可是年轻时没有遇上合适的恋人，年老时没有相应的心境，所以未能拥有过如此幸福的体验。后来我便渐渐习惯了一个人上路，带上一把伞。 近二十年来，我买了无数把伞，有粉红的、浅黄的、淡紫的、天蓝的，还有印着大花的，但是我买的时候总是兴冲冲，过后总发觉不尽如我意，不是颜色不够纯雅，就是花纹不够大气。我弟弟曾向我描述过一把非凡的伞，说他老板买了辆一千多万的车子，曰为“劳斯莱斯”牌“加长幻影”版的，里面配置一把价值两万多的雨伞，曰“伞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就是庄重，典雅”。一把两万多的伞，我只能根据它的身价猜度它的独特之处。也许我可以这样作个比喻，普通的伞如同一粗粮淡饭养大的平民的女儿，而那把伞恰似个王室精心打造出来的王子。奇怪的是我对它并没有什么特别动心之处，只是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也许因为它距离我的现实太远，所以反而没有欲念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着一把合意的伞。我想能够让我倾心的伞，应该具有闪亮的不锈钢骨架，以及素雅大气的颜色，撑起时像一位英挺的男子，合上时像一位恬静的少女。也许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家中已有的那些伞个个俗气落败，垂头丧气，一副穷酸相。不过这些伞在我手头也不会受奚落良久，因为我是个典型的失魂落魄的人，经常一出门就丢东西。这么多年，被我丢失的伞不计其数，有时是今天买了伞，明天就丢，或者前天丢了伞，明天才想起。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我的迷糊性格。 那天看到的那位老妇的奇怪举止是，她没有座位，一手抓着扶把摇摇晃晃站在车子中间，一手紧紧攥着那块塑料布。雨水顺着塑料布的皱痕淌下来，车子一晃，就跳到老妇的裤管上。我发现她看了几次自己的裤管，可是自始至终没有将塑料布放下的意思。我想她应该不是怕丢，这年头会想到去偷一块塑料布的人，一定有着某种羞于见人的癖好——譬如我。我真的想把她的塑料布取下来，放在我手上，带回家认真观察，看看它同我当年在雨天时随身携带的塑料布是否有相似之处。 我当年就是这样子，在雨天时抓起一块这样的塑料布，极不情愿地走入雨中，然后飞奔，希望早点到达学校。到了学校以后，我快速地把塑料布皱合，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其他大多数同学也这样，所以那些塑料布看起来反而让人觉得被呵护有致。不这样的只有那么两三位同学，他们撑着一把黑伞，非常粗犷的那种，大咧咧直挺挺地走进来，然后用力合上它，就像用力关上一部车子的门。那伞便在我漠然的窥视中傲然地挺立于教室中间。但是我从来不敢告诉别人，我是多么渴望拥有那样一把伞，即便它是乌黑的，伞骨是生锈的，一角是残缺的，也好比我那丢脸的塑料布。 但是那天在看到那位老妇的塑料布时我才想起，小时候我从未丢失过任何一块塑料布，因为我充分掂量过它的重量。它不但要用于我们挡雨，它还要用于抢救一堆可能惨遭雷雨袭击的花生，或者在下雨的夜晚，母亲把它轻轻地铺展在床架上，它的功用是让我们在错落有致的雨声中，能够随夜安然地入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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