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分,杏花带雨而开,梨花伴露而眠,垂柳随风而舞,浮萍随波而行……驻足在春天的旷野,映入眼帘的是群山尽染,是野渡横舟,是炊烟婀娜,伴着纯朴的鸡鸣、犬吠和牛哞……在一幅淋漓如画的“清明图”面前,我一点也没有“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的冲动。多少年来,心中总是湿漉漉,沉甸甸的,不时会涌起淡淡的哀愁,飘泊激扬的心,顿时静如一泓春水,荡漾着思念的晕圈,一圈圈,圈住过往。 父亲英年早逝。我的意识里,丝毫没有他的印象。在那个医疗条件落后的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我在上海刚刚出世,父母却是喜悦伴泪水;不惑之年的父亲老来得子,还没有高兴几天,却被查出“肺痨”。尽管他很虔神: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清晨,提着一罐煤油到上海豫园“城隍庙”去点灯,祈求上苍保佑生意兴隆,消灾祛病,合家平安,儿孙幸福……可是,老天爷不领情,没有为父亲“祛病”,反而使他病情加重。父母不得不作最后的打算,决定离开上海,乘船返回故里。三年后,“肺痨”带走了父亲,从而中断了那段本应该温馨的父子亲情。 儿时清明,母亲牵我上坟,指着荆棘杂草间那一 低颓的黄土说:那就是你的父亲。我大哭:不是的,人家的父亲多慈祥,那么疼人,我的父亲怎么会在土里。于是,母亲跪在坟茔前,苦诉父亲走后家里一贫如洗…… 回到家里,母亲从箱底下取出他俩的半身照片:父亲眉目清秀,慈祥的脸庞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睛里闪烁着温情的慈爱,一如天下精明的商人,要是他在世,必定教我读书、写字、打算盘,而且还能包容我所有的过错,安抚我所有的委屈。有父亲的童年,定会快乐幸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生前的了解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去年我回莆田去看望大姐,谈到家里的往事,大姐叹息道:“父母生的第一胎是男孩子,才几个月就夭折了。母亲把我抱回去续奶。过了五年生你的二姐秀凤,不久,父亲上海回来带母亲和秀凤出去,然后再生你……当时你刚刚坠地,父亲喜不自禁,连夜写信回家报喜。三叔从信中得知你出生时体重达十斤,马上就给你起个‘柔远’的名字……全家从上海回来后,原本殷实富裕的生活一下子滑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再接下来就把金银细软,乃至红艳艳的皿床,桌柜等家具全部都卖去,到了父亲临终前,把大姐以一岁一担谷的价钱,卖给人家当童养媳,换回十三担谷子给父亲治病。”说到伤心处,大姐哭了。我说:“家里那么穷,我印象不深。”大姐又说:“那个时候,我们穷到一天才吃两顿饭,父亲依然把你当宝贝,跟着他吃好饭好菜。等你吃饱了,父亲要我背着你出去玩。你要是哭了,我不是被骂,就是挨打。我才念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可是,我被卖掉两三个月,父亲就走了,入敛的那天,母亲跪在薄棺前,头磕棺材,哭得死去活来……”大姐说,苦尽甘来。你们夫妻都当上了国家干部,两个孩子又是国家公务员,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父母亲在天堂会很高兴的,只是他们没有享到福。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到我家家访,我亲耳听母亲对老师说,父亲临终前苦劝母亲守贞,并且说:“儿子是咱们家唯一的‘财产’。我从来没有听过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而孩子没有所望。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天下人结婚生仔还有什么意义……”父亲对我未来充满着信心和希望。 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对我们的期待刻骨铭心。为生计,为儿女,为了父亲的遗愿,她擦干了眼泪,拿起扁担和绳索,翻山越岭进山去当“柴贩”。从沁后过山到白沙有40多路,而且基本都是陡峭的山里路。春天半山腰间浓雾弥漫;夏天气候多变、雷雨无常;冬天寒风凛冽。纵有山路多艰难,但从来没有让母亲止过步。她依然当天去当天回,第二天再把柴挑到梧塘去卖,每百斤仅赚四毛来钱,有一次,她一次挑回146斤,全靠苦力养活全家。据二姐回忆,原本在大上海鞋袜护脚的母亲,第一次挑柴回来,双脚竟然被草鞋磨得血淋淋,可是,意志坚强的母亲没有歇息,没有声张,第二天又出发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熬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60年二姐初中毕业分配工作……1965年底,我又重返上海工作,母亲总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听说,她收到我第一封家书时,激动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后来她再收到我的照片,她拿给这个看,那个瞧,乐得整天合不拢嘴。在她的心目中,全家人的好日子又回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一封信,一张照片就使得她欣喜若狂,要是她能活到现在,不知道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树欲静风不止,子欲养亲不待”。当生活刚刚出现转机,1967年初,母亲却被查出食道癌。收到三叔的来信后,我悄悄地哭了,马上请假回家探望。那时,母亲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只是说“消化不良”,要我放心。到了1968年三、四月间,我接到三叔的加急电报,再次回家时,倍受食道癌折磨的母亲吃啥吐啥,她已然从昔日的健壮,被摧残到瘦骨嶙峋。桌子上一包葡萄糖粉,一把水壶,一个小碗,一支调羹维持着风烛之命。但她意识十分清楚,三更半夜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啊,我苦了一辈子,还没能看到儿子成家,我死不瞑目。”我突然间被惊醒,并安慰她:“您安心养病,我今后找的老婆就是您现在想象中的好儿媳,您的孙子就像儿时的我,您千万不要想得太悲观。”母亲沉默了良久,啥也没有再说了。那年7月4日,病入膏肓的母亲终于带着遗恨,两眼睁得圆圆的,心不甘情愿地走了。 2005年清明节,大姐从城里,二姐从三明,我从广东,姐弟仨先后回到老家为父母扫墓。我特地上街买了各种各样的鲜荤菜肴,备上丰盛的祭品,毕恭毕敬地摆在墓前,供他们享用;大姐、二姐备了一摞摞纸衣、瞑币等,敬献给只为儿女受苦累,而未能享到清福的父母。 墓地里好静,丝丝的细雨在纷纷地下着,我默默地点上两只红烛,烛焰在雨雾中跳动着,活像父母亲的眼睛。我看着红烛, 红烛看着我,红烛在流泪,我也在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