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阿漆婆的身子明显在萎缩,她在我的面前的样子,除了面皮皱褶外越发像个小学生。 我去二姨家,路过阿漆婆的家,她在门口老远就瞅见我,尖着嗓门说,“哎呀,你来啦,一大早,我还在屋内,就听见院后龙眼树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是你这贵客要来了啊!”阿漆婆人老了,心态却一点儿没变,说话还那么有趣,我走近她时,高兴地说,“阿漆,你老今年94岁了,仍然很风采啊!”阿漆婆呵呵笑,满是皱褶的脸上开得真像一朵花。她拉着我的手腕在门口按了下电灯开关,厅里的灯便亮了起来。我进屋后,她摇晃满是白发和只余干皮的脑袋,说,“你可别说我风采,这人太老了,就丑啦,我现在都羞得出门呢。如果知道人会老成这么个样子,我还是选择那年同阿焕一块走的好。”我听阿漆婆这样说,赶忙说,“阿漆,你这番话,可不像过去的你啊。” “阿焕走了三十年,我最近一直梦见他呀!”阿漆婆忽然说。 “那是你和阿焕感情深呀!”我接口说罢瞥了一眼阿漆婆,她听我这样说,忽然沉默下来,我看她的神情,像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这副样子,我似曾相识。我怎么好好的引她想起阿焕呢,我心里登时有些自责。 阿焕是阿漆婆的丈夫,也是我的小学老师,阿焕生病的那些天,恰好我在家休假,阿焕走的那天晚上,我到阿漆婆家时,阿焕发着高烧,满嘴胡话,“放开,放开,驾,驾,这块地,上午就会犁完的。”阿漆婆让大儿子核平把阿焕的头摆正来,端起碗里的温开水,舀起一汤匙往阿焕嘴里送,阿焕一挣扎,汤匙里的温水撒在核平的手指上。阿漆婆哭着说,“焕,你就歇歇吧,你是教书匠,犁地的活儿,让儿子平做去。”阿焕依旧重复那句话,“放开,放开,驾,驾,这块地,上午就会犁完的。”阿焕熬到夜里十点多,挣扎了几下,还是咽气了。面对突然离去的阿焕,阿漆婆像是天塌了下来,她伏在阿焕的遗体上哭得死去活来。 阿焕走时阿漆婆64岁,嫩白的肤色,梳着两条过肩的辫子,仍然不脱美人的胚胎,眼睛里的白灵,还像孩子似的漂亮。那一年,村里有位南洋客见了她,丢了魂似的迷上她,托了几个媒婆要娶她,并承诺愿意承担后爹的义务,阿漆婆却是铁了心,几个不愿意的字就把媒婆给顶了回去。我有些不理解,她私下里对我说,“都这把年纪了,还出嫁,我这以后怎么在村里做人啊!” 阿漆婆育有两男一女,阿焕走后的次年,大儿子核平与小儿子核枣先后考进中专,女儿嫁到邻村,一家人倒还顺风顺水的,没出现跨不过的坎。 前年秋天,龙眼成熟时我在村里住了些日子,有天我见核平从城里回家,就过来了。我知道核平在城里如今是一科之长,回来的次数变得稀少。我对核平说,“阿漆过了鲐背之年,你是否把她接到城里住啊!”我这句话才说完,阿漆婆在灶头里听到了,不待核平回答,接口就说“啊啊,阿汉你可别出这注意了,城里那套房,我可住不习惯。我自己一人在这家里住得宽敞,还自由着哩,别让我到城里受‘成日里看什么都头晕的份’。”我听阿漆这样说,转头面对着阿漆婆说,“那就叫核平和核枣的媳妇轮流回来照顾你,你毕竟是92岁高龄的老人了啦!”阿漆婆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说,“我又不是妓女,干嘛要轮流呢。”我没想到阿漆婆语气忽然这么冲。她生气时的样子很像任性的小姑娘,我忍不住咪起嘴儿对核平笑了起来。 …… 阿漆婆沉思片刻后,她望着我说,“阿焕走了三十年,可在我心里他还在家里似的。心里一直有这份挂念,就没有落单感……昨天我去小学校,站在操场上,看着阿焕上课的那间教室。我站了很久才回来。”阿漆婆讲话时表情很凝重,她以这种方式看待已经离去多年的阿焕,我蓦地觉得这是精神与情感上一种较佳的选择。 人常常会是在走一个圈子。看到阿漆婆日渐萎缩的身子,我心里的这种感觉尤为明显。阿漆婆站在我面前忽然面显犹疑的神色,她定睛望了我片刻,忽然把我拽到后院里,摆摆手像是有什么要紧的秘密话要说,我弯腰侧身低头,她附在我的耳边,郑重地说,“有件事,一直想拜托你。”我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去做。”阿漆婆听了, 眼间面上的犹疑登时消失了,又复平日里的情态,她说,“现在都兴火化,不兴棺木,去年我跟平儿说,‘我走后,骨灰盒给我挑个大点的,我喜欢宽敞。’可平儿说,‘你的身子那么小,适中就可以了。’我一生爱宽敞,我担心平儿因为我的身子变小了,也给我个小的盒子住,我会挤得受不了,平儿听你的话,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我没想到阿漆婆把我叫到边上是说这样的话,我当即说,“阿漆,你不用操这个心,核平和核枣很孝顺的,他们会让你住得宽敞的啊!你现在别想那么多,要愉快的安度晚年啊。” 我和阿漆婆在院里站立了一会儿,阿漆婆突兀地“哎呀”了一声,面呈笑意地说,“说了这么一通话话,你一杯水还没喝,你看我,连这起码的礼节都丢失啦!”阿漆婆转身走进厅内去倒水,我随后回到厅里,阿漆婆给我倒水时,我发现她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这是她今年给我的最大变化,她毕竟是年高之人,生命留在她的身上已经无多,我望着阿漆婆似如小学生似的身段,心里蓦地有股珍宝似的情感骤然袭至。 近年来,村里许多我熟悉的老人相继走了,每当想起那些过世老人的面影,一种难言的惆怅会在我心里停留很久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