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妹,自我知事时,她就是个阿婆婆了。 村人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岁月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从人们的身边滑过,剪纸妹已是个老婆婆了,村人并不因剪纸妹外形的改变就相应更换对她的称呼。 母亲在姑娘时就随同剪纸妹学剪纸,出嫁到园头村后,父亲在沪,母亲便带着我像走亲戚的样子去剪纸妹家,每次去时都刻意的打扮一番。有天早晨,母亲给我扣好了脖颈前的黑纽扣,叮嘱说,“剪纸妹爱干净,你到了那里,不许捣蛋,惹得她生气了,我以后就不带你去了,还要把你关在屋子内。”我那时很怕孤独,仰着一双乖孩子的眼睛望着母亲点点头。母亲见我一副恐惧的脸蛋,扑哧一声笑,说,“瞅你这副傻样的脸。”印象中,母亲很多时候喜欢在我面前着意的表现出一种严肃表情,那模样给我留下了烙印。我乖巧地说,“我听你的话,一日紧跟在你身边。”母亲见我这样说,高兴地用食指对我的额头轻轻点了下,笑着说,“那就跟着我走吧。” 剪纸妹房屋在村南头,我家在西头,美丽的木兰溪在村西面划开两条支流从村子的两边缓缓流过。母亲和我一前一后,穿过村当央,沿着南边的溪畔往前走,拐过一片两米高的甘蔗地,又往前走一段路便能见到剪纸妹屋前方那一片密得见不到阳光的龙眼树林,劲风从木兰溪徐徐过来时树冠上的沙沙声,清脆悦耳。放假时,村里许多孩子会聚集在这里玩游戏,我那时年纪小,融不进那些孩子圈内,从剪纸妹家出来,站在一棵龙眼树旁静静的观看,心窝里满是羡慕之情。 母亲一进屋,她和剪纸妹叽叽咕咕说着连珠话,那个兴奋劲,那个激动的表情让我很孤独,母亲全然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在母亲眼里始终是个啥也不懂的孩子,这一点在好长的日子里让我颇为伤心。 剪纸妹家是一厅两房的屋子,厨房和厅相连接,厅间桌面上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剪纸,我趁母亲与剪纸妹说话间爬到桌前椅子上,拿起桌上一片剪好的龙凤图案剪纸,好奇的摊开来,我觑着一双眼,认真的样子像是个行家。剪纸妹和母亲说着话,转身一摇一摆走到我身边,深情地望着我,说,“小不点,你也喜欢剪纸吗?”我听了,瞅着剪纸妹,腼腆地笑。剪纸妹长着一张鹅蛋脸,她那满是笑意的脸上仍不失曾经有过的美相。我望着剪纸妹,突兀地说,“你也能像教我阿妈那样教我吗?”剪纸妹听了,盯着我的脸,愣怔了下,忽然嗬嗬地笑。她伸出两只老皱的手,捧宝贝似的捧住我的脸蛋,说,“你肯学,我就教会你。” 剪纸妹一双巧手,灵巧得有趣。细细长长的手指,把精巧的剪刀,舞得像是戏台上的剑客,在一张折叠的红纸间,剪刀不断变换着姿势与角度花样,剪刀在红纸间,一会东,一会儿西,好似是蜻蜓在点水,好似是蛇在水中游。我趴在桌面上,两眼跟着剪刀转,登时就眼花缭乱起来。待至一张剪纸完成,我说,“阿婆婆,我看不懂哩。”剪纸妹见我叫得急,透过老花镜片,说,“孩子,学样活计儿,要有些日子才会巧哩。”母亲坐在边儿上,说,“别吵吵,眼睛让你看看,嘴巴闭紧来,听到了吗?”剪纸妹瞅着我,眨眨眼,现出温情的笑。 印象里,村子中有太多太多的孤独妪,丈夫下南洋,女人守着家,有的又在外面娶妻生子;漫漫岁月磨蚀了她们的容颜。剪纸妹也是孤独妪,丈夫三十岁时下南洋,后来在吉隆坡开了爿脚车店,儿子十五岁那年,丈夫托乡人一个口信,唯一的儿子也去了南洋。剪纸妹五十岁那年夏天,忽然传来丈夫突发暴病去世,剪纸妹流着泪在床上躺了三天。母亲说,“剪纸妹很可怜,二十六岁那年,丈夫去南洋,就再没回来过。” 母亲也许出于同情,也许不是。遇着刮风下雨,虽然是同个村子,母亲就借机带着我在剪纸妹家里过夜。寒冬腊月,呼呼冷风从屋瓦间越过,乡村里的夜显得格外的安静。剪纸妹小时裹过两年脚,晚上洗脚时,剪纸妹趿着一双木屐,她的脚背弓曲着显得很异样,初次看见剪纸妹的脚板,我好奇地直盯着她的脚板。我洗完脚,突兀地问道,“阿婆婆,你的脚怎么啦?”剪纸妹听了嗬嗬笑,她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小不点,过去的女人都裹脚,我裹了两年,后来不时兴了,成了这‘半成品啊’。”剪纸妹似乎天天都乐观,讲话很风趣,夜间睡觉时,三人捂着两床被子坐在床上说话,剪纸妹讲了些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村闻轶事。而我常常在剪纸妹的讲述中进入甜甜的梦乡。 剪纸妹完全是以剪纸收入养活自己。虽然吉隆坡的儿子每到过年时都会按时给她汇一笔钱,作为她的生活费用,但她似乎不想花这笔钱,收到钱后,多半时候会托人存到镇里的银行。她曾对我的母亲说,“靠自己劳动,活得充实。”这句话留在了我的心里。 通红的剪纸,只有在喜事、过年时才被村里人用上。家家灶台、水缸、米缸、储藏柜、竹箩、提篮,都会贴上红色的剪纸,一幅幅美丽的剪纸给生活增添了浓郁的喜庆色彩。 童年的记忆最为深刻,我经常沉浸其间,弥补日渐匮乏的情感。 剪纸妹默默地生活在村子里,过着清淡的日子;常年三餐地瓜稀饭,咸菜萝卜干相伴随。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很平静。有次村里一户黄姓人家,丈夫去山上拉石头时折断了腰骨卧床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年纪轻轻又胃出血奄奄一息,她知道后,取出吉隆坡刚汇回来的钱,对我母亲说,“你把这钱给他家送去。”母亲走后,剪纸妹盯着我说,“在苦难的人面前,要学会施舍。”幼小的我其时并不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但我却知道,那笔钱,剪纸妹要剪很多的剪纸啊! 七十年代初,剪纸妹以九十高龄离开了人世,那时我在外地,母亲对我说,“下午时,剪纸妹说头有些晕,躺下后就再没醒来,她走得很安详。” 昨天,我去三坊七巷看柘荣县民间剪纸艺人作品展,我站在一幅幅精美无比的剪纸作品前,心里不由得再次忆起童年时认识的慈祥剪纸艺人:剪纸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