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怀念儿时村里那座石头鼓。 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失去时的痛苦至今都没法抚平。内子听我叨念时颇为担心,她告诫我说,你这是怀旧,人离开不了这份情感,说明你是老了,人外表老,是自然规律,心态变老是自己的原因。我知道一个人沉湎于怀旧是不好的现象,情感不能从过去了的岁月里蹦跳出来,一旦长久陷入其间就容易忽视了当下;人活着,睿智的选择,不是沉湎于过去,而是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能够把握住情感,偶尔怀一下旧,把埋在心里的一些往事用文字重现或记述下来,只要不影响身心健康,也是未尝不可的事。 我怀念的石头鼓是处于家乡村当央一块面积巨大的石头,高十三四米,四面壁立,上头是平的,面积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它的样子很像鼓,村人就给了石头鼓这个名称。石头鼓哪日生成的,谁也不清楚。在石头鼓的北面和南面各有一块斜行的卧石,远望好似人的肩臂,但村里人却说是两房太太,传说石头鼓原是天宫里雷鼓大将,携带两房太太降临凡间,后来被天帝知道了便把他仨定格在这里,成了石头鼓,这传说显得有点悲壮,村人不乏对此投入感情。我却觉得这传说有些儿荒唐和离谱,因此我从小儿就不为所动,但村里人却这么代代相传下去,其间有的细节说得神乎其神。其实这样的传说,无非是想给村里的这座风景石增添些神话的色彩。我这样一想,心里的情感也就接受了。但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村子里的四周没有石头,平地里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兀地冒出这么几块巨大无比的石头呢,大自然的造化真是太神奇,太难揣测了。 自我记事起,村小学就建在石头鼓的北边,操场在东边,别看这座不起眼的小学,却有近百年的历史,学子遍布世界各地。村人口仅有三千多,而从这里走出去的人繁衍了子孙后代,实际人口已经大大超出了这数字。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读书人都熟悉乡贤陈俊卿这对名句子。我读书时,老师曾让背诵宋·倪思的一段文:天下之事,利害常相伴,有全利,而无少害者,惟观书乎?不问贵贱,不问贫富,不问老少,观书一卷,则有一卷之益,观书一日,则有一日之益,以之治天下,以之齐家,以之修身,大而为名,小而为利,无不得所欲,故曰有全利无少害也。很多学子其时对古文的理解能力有限,但这样的古文段,不乏影响学子一生。我的父辈中就有几位从这小学走出去,到邻县的惠安读国立中学,图的就是不用交学费。赤着脚,挑着地瓜米,走了一百多里的路,读完了初中,又回到了莆田读高中,转而走进上海同济、大夏大学和武汉大学。 通往石头鼓的路有两条,村人巧妙地利用了石头鼓南北两边的缝隙凿开了一条两尺宽的石阶,到了收割季节,村人便把稻谷或麦子挑到石头鼓上暴晒。没人看守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就会飞来啄食,农人一叫,鸟儿摆着头儿扑地飞起来,转头见农人没行动又飞下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想到唐朝诗人李绅这首悯农诗,朴质的诗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落下了根,农人收获每一粒粮食含着辛苦,老师说,记住粒粒皆辛苦的古训,会使人的品德高尚。上学后,我经常在石头鼓上和同学在一起背书,累了时几个伙伴在一起玩游戏。那情景多年后还让我回味无穷。石头鼓真是读书的好地方,居高临下,空气清新;坐在石头鼓上凭眺,视野宽阔,南边是绿树掩映的岩山,清晨的山野郁郁葱葱,似画却胜于画的景色让人心静,收眼而望,蔚蓝色的木兰溪似如绸带环绕着美丽的村落,转身了望北边,阳光下的龟山远景与暮色里的龟山黛影更似两幅不同风格的写意画。朗朗的读书声似如歌声,飘荡在村落的上空。 在石头鼓的东面,有棵从岩隙缝里长出的榕树,腰围竟有水桶般粗,榕树的根须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石头鼓下方的地底里去,上头的根须有手臂粗壮,直往岩缝隙里扎进,看到这样的景象,我真的被植物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撼。夏日时,阳光强烈,许多学生喜欢坐在榕树下读书,偶尔西南风吹来,树叶悉悉作响,吹去了人心里的一片燥热。 有次,我听婶娘说,她十八岁那年,木兰溪撑不住突然暴发的洪水,波涛汹涌的水像脱缰的野马,几个小时就漫进了村里,很多房屋哗啦哗啦地坍塌,不及撤离的人瞬间就没了影子,没死的人纷纷往石头鼓上避难,洪水浸泡了没倒的房屋,足足呆了两个昼夜,才逐渐退去,侥幸生存下来的村人在石头鼓上鬼哭狼嚎。婶娘说,没吃没喝的,有的亲人没了,有的房子没了,哀声一片。婶娘是九十三岁离开人世的,距今也有十多年了,她说,幸好村里有石头鼓,没有石头鼓,她早就没命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座石头鼓,却也没逃过文革那场劫难。七十年代初,公社决议在村的南边筑坝造田,岩山上的石头很多,公社和村里头儿偏看上石头鼓,村人群起阻拦,不让放炮炸石,然而在那个年代,谁反对就是阻止捉革命,促生产,是反革命的行为。就这样,一座雄伟、壮观、漂亮,村人视为村中风景的石头鼓在轰隆隆的炸炮声里分崩离析,一年后就不复存在。 第二年,我回家乡,走到石头鼓的原址,看到石头鼓成了一口偌大积水塘,我的眼泪霎时就从眼眶里跃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