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的年轻人，若看到烂桃臭李，恨不得随手将它们抛进垃圾筒为快呢！ 童年时代，我听父亲说，他在家乡小镇田岑底开百货店之前，仍经营水果摊。大凡卖过水果的商贩们都心痛，那好端端的荔枝龙眼等水果，一日鲜，二日变色，三日脱水，四日霉烂。每年初夏，正是桃李登场之际，父亲水果摊出售有点儿变色变烂的桃子、李子（也叫红杏），他都舍不得丢弃，专等小镇两位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老人，前来购买。当然，那价钱仅是新鲜水果的一半呢！ 喜欢买烂桃的老人名叫王琼，他高挑个子，天庭饱满，红润的脸上露出宽容而甜蜜的笑容。他支着拐杖，笃笃有声地碰撞马路水泥地板，蹭到父亲的水果摊前，颇有绅士风度地说：“哎，莆田阿弟，称点儿烂樱桃！” 王琼手伸往箩筐，七挑八拣，找出几个又大又红、外表有点烂斑的樱桃，讨价还价，那价钱仅比刚上市的新鲜樱桃便宜一半，才甘罢休。其实，那熟透红艳的樱桃，并非真正烂桃，只是那桃子表面不是被鸟儿啄破了一个小口，就是被竹藤箩筐擦层外皮，只要将那烂斑用小刀轻轻刮掉，清洗干净，在盐水里浸泡一会儿，便可食用，既健身护肤，又美味可口开胃。 “王伯，你慢走呀！”每当王琼手提半篮子烂樱桃，临行之际，父亲总要絮语道。 王琼手提装烂樱桃的竹篮，支着拐杖，游哉悠哉地往家里蹭去。他刚离开父亲的水果摊，邻居们便大惊小怪，议论纷纷：“瞧，这王伯可是小镇大富翁，冰糖、龙眼干生意做到五湖四海，连上海、福州都有他的洋房，还买烂桃子吃，真是出洋相哪！” 父亲听了，却摆手道：“莫笑呀，人家王伯从年轻时就承包家乡各种水果园，做生意发家致富，他才真正懂得烂樱桃的滋味啊！” 解放初期，开展抗美援朝献金运动，王琼一下子捐出7斤黄金，为志愿军购买飞机大炮。那消息像长翅一般在小镇传开，居民们惊叹：“嘿，莫小看那买烂桃的王伯，家里开金库呀！”也有的人暗地责怪：“这老疯子，一下子捐那么多黄金，想出风头呀！” 父亲在小镇商会上赞不绝口：“王伯，他对自己小气吃樱桃，对国家大气捐黄金，是正人君子呀！” 家乡小镇还有个浓眉大眼，身宽体壮，整天披着破白粗布衫的老人，名叫后埔才。那年夏天，他手摇麦秆扇，大脚大步，款款来到父亲的水果摊前，底气很足地开口：“喂，这烂李子一斤多少钱？” “不贵，价钱才新鲜李子的一半呢！”父亲挺谦和地回答。 后埔才脸绽微笑，顺手在箩筐里挑呀拣呀，烂中挑好，好中拣优，终于选出两斤烂李子，才说：“就拣这几个，快过称吧！” “阿才伯，一路走好！”父亲挺客气地送走后埔才。 那后埔才手捧用厚牛皮纸包裹着的烂李子，离开父亲的水果摊时，谈笑风生，大摇大摆地踱回家门。 邻居们瞧着，嘴唇翘得能挂起酱油瓶，七嘴八舌地议论：“喂，这后埔才买烂李子，真丢人哪！” 那后埔才可是家乡小镇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有良田百亩山林几十座，屋里光白花花的银元就装满15只箩筐。他经营木材大生意，在省城上下杭街都盖有豪华亮丽的别墅。 父亲听到乡邻们窃窃私语，不以为然地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中甜。人家爱吃烂李子，自有其因哪！” 原来，那后埔才年轻时，有一次上山扛杉木，老母亲让他捎带的蛋炒饭草包，不慎被山中野猴子偷吃精光，饥肠辘辘，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弯弯山道旁有株野李子，树上挂着一颗颗绿中透红的李子，他像遇到喜从天降，一溜烟爬上树梢，饥不择食，摘下几颗李子直往嘴里塞。他啃到那颗被野鸟啄过、红透半烂的李子，只觉得从喉咙直甜到心窝口，止不住仰天直呼喊：“瞧，这烂李子解渴解饥，香甜如蜜哪！” 打这以后，后埔才染上嗜好烂李子的习惯，逢人便道：“烂李子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后埔才家资万贯，乐善好施，修路铺桥，捐资办学，自己却好衣舍不得穿，好果子舍不得吃，堪称“山中怪人”。 在上世纪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王琼、后埔才敢情成正宗地道的“烂桃臭李”。如今，家乡小镇人却把他们视为勤俭节约、发家致富的先辈乡贤。我耳边时常回响着父亲当年讲的那句家乡名言：“烂桃臭李，好吃要死！而做人顶要紧的可是心不能烂不能臭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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