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小说《祝福》的开头有句很经典的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的确,旧历年尤其是童年时代的旧历年留给我们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 我的家乡在沁后过山。童年的生活是艰辛的,但即便如此,那时候的旧历年却到处充满节日的气氛和乐趣,过得热热闹闹,有滋有味,绝不像现在过年这样平淡和乏味。 旧历年深深地烙上了时代的印记。那个时代,是人民公社化的时代,是公社管辖大队、大队管辖生产队的时代。沁后大队归属梧塘公社管辖,大队下辖16个生产队。旧历年的特有气氛,正来源于此。 首先透出过年年味的,是生产队捉塘鱼。我们村村边有一口鱼塘,为全村所共有。每到旧历年的前几天,就开始抽干水捉鱼。那时候,农村没有抽水机,抽水全得靠人力,靠木制的成丈长的水车。三个生产队安排了若干男劳动力,分几台水车同时抽水,一班人累了换另一班,白天抽了夜里接着抽,那“吱呀吱呀”的抽水声不绝于耳,简直就是一支悦耳的曲子。我们做小孩的,一天里总要到塘边去看好几回。好不容易熬过两三天,水渐渐抽干了,捉鱼大戏终于开始了。鱼塘里,到处是人欢鱼跃,鱼塘边,也密匝匝的围着一群人,有指指点点人家往哪里抓鱼的,有看见大条鱼啧啧称奇的,热闹非凡。鱼捉起来后,按人口和工分分给全村各家各户。这塘里的鱼,通常是一年一捉的,生长时间长,肉质结实,味道鲜美,稍稍用油煎了,然后再煮豆瓣酱,通常要吃上好几天,越吃越有味道,成为我们苦涩童年中的一道美味,一段难以抹去的记忆。 终于到年三十了,煮薯粉作浆糊,粘贴红彤彤的对联和威风凛凛的门神,祈求新年合家安康、五谷丰登。中午,家家户户都是以“炝粉”当午饭。年三十的炝粉“料”比平常投入的要足,要多,除了增加豆腐,猪血外,还有虾皮、猪小肠和油渣等,别小看猪油渣,在我们小时候,算是很高级的食品。全家人辛辛苦苦劳作了一年,一锅炝粉也算是年三十幸福团圆的序幕。晚上围炉吃年夜饭,是春节家家户户最热闹愉快的时候,丰盛的年菜摆满一桌,合家团聚,围坐桌旁,共吃团圆饭,人们既享受满桌的佳肴盛馔,也是享受着那份快乐的氛围。一道道摆在桌子上的有莆田传统特色的美食:焖豆腐、炒米粉、卤面和蚕豆溜等,这一顿年夜饭,无疑是一年当中最为丰盛的,平时难得一见的菜肴如芫茜等都会登台亮相,即便是最穷困的人家也大抵如此。当然,饭前是照例要在家里摆上红团、番薯起和几样饭菜祈年(祭祖)。白天还要去祭拜大庙和本村的“神帝爷”。 吃罢年夜饭,虽没电视,没有“春晚”,依然很有味道。全家人围坐在暖意融融的煤油灯旁闲聊,有说有笑,格外温馨。而小孩就等着大人分压岁钱,通常是1角、2角、3角。最开心的事始于夜半以后。半夜里,朦朦胧胧睡着之际,耳边骤然响起迎新岁的爆竹声。各家各户的小孩犹如军队里的士兵听到冲锋号一样,即刻翻身起床,赶紧呼朋引伴去拾炮子。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大小村巷里、各家屋檐下,到处走动着捧着煤油灯捡拾鞭炮的小孩。小孩捡得高兴,叫得越大声,放鞭炮的人家越觉得有面子。天亮以后,各家各户门前都铺着一层红彤彤的鞭炮纸,到处充满着节日的喜庆色彩。 大年初一的清晨,一家人的早饭,往往是线面,而每人一碗,每一碗线面上还点缀着令人垂涎的蛏干、虾米、香菇、肉片、油煎鸡蛋丝等,然后再撒上油炸花生米、油炒紫菜和葱花,好像盆花一样亮丽,可谓色香味俱全。当我从碗里夹起晶莹剔透的线面时,一股浓郁诱人的面香扑鼻而来。吃到了大半碗,突然又飘出一阵韭菜的清香,原来线面底下还铺垫着一撮嫩绿的韭菜。其寓意是“生命之树常青”,预祝寿长百年。 大年初一的重头戏则是赶街,一年到头,我们做小孩的,哪有几次赶街的机会?趁手上有着这么一点点压岁钱,就三五成群地跑到梧塘镇上去凑热闹。年初一的圩镇确实热闹,有叫卖各式小零食小玩具的,有自吹自擂耍功夫卖狗皮膏药的,还有穿街过巷的“车锣鼓”队,到处都是人头拥拥,熙熙攘攘。最热闹最拥挤的地方之一是书店。几乎各家各户的小孩都要到书店里,挑几幅喜欢的年画买回家张贴。那时候文化生活贫乏,没有电视电脑,小人书也没钱买,所以买几幅年画是至为珍贵的。年画买回家后就贴在泥砖墙上,从年头看到年尾,一样觉得有韵味。我家曾经买过两个系红领巾的男女儿童,手里抱着和平鸽子的《我们爱和平》、《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邱少云》等年画。除了这种富含故事性的年画外,不少人家的厅里还会恭恭敬敬地贴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的画像。年初一赶街回去的大人和小孩,几乎还有一样东西也是人人必买的:甘蔗,它象征生活甜甜蜜蜜,节节高升。 从大年初一到元宵节,农村依然沉浸在浓厚的节日气氛当中。难得有几日农闲,年轻人三五成群地跑到晒谷场上去学骑自行车,小孩子则跟着耍乐。最热闹的还有拔河比赛和篮球比赛。记得有一年春节,沁后大队史无前例地举办拔河比赛,地点就在沁山小学的操场上。“运动员”来自各生产队,自然是由吨位最大的精壮农家汉子组成。这些皮肤黧黑的“运动员”平日的全部工作是务农,拿惯了锄头,使惯了犁耙,根本就没有时间合练过,谈不上多少技巧,全靠一身蛮力,但个个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随着裁判员一声哨响,比赛开始,双方的加油助威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僵持一会之后,其中一方终于根基动摇,转瞬之间败走麦城,壮汉们东歪西倒,一片狼藉,引来一片开心的哄笑声。交换场地再战之后,大抵又是如此,欢笑声响彻整个操场。胜负其实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它给农村的节日增加了喜庆的气氛和父老乡亲欢聚一起的平台,所以至今难忘。篮球比赛也很精彩,球员大都来自回乡过年的工作人员,在比赛场上,双方球员年龄相仿,体力相近,球技相当,大多数队员是曾经的小学或中学或大中专的同学,比赛时双方队员都很客气,“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氛围比较浓厚,因此,他们的球风和球技受到大家的好评。 如今的农村,包括天真贪玩的小孩,都难以体味到这种有着浓厚氛围和情趣的旧历年味道了。童年时代的旧历年,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