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葱绿的山林,映衬着一个扛柴的老大娘。 老大娘身子稍向前倾,也一定要向前倾;脑袋往右倾斜,也一定要往右倾斜。她的左肩扛着捆干枯的小竹条,那捆竹条由几条枯藤打结得扎扎实实。这捆小竹条究竟多重呢?我想,它一定和老大娘的年龄成反比。从发霉的沾着泥巴的竹头,可见那是掉落在山野里很久而无人问津的废竹。老大娘左手按着那捆废竹,右手捏着根小木棍,将肩后的那捆竹子往上顶,让两只肩膀都承受压力,减轻左肩的负担。她的头发像撒上一层乳白色的粉末,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慈祥而又无奈;紧锁的眼睛凝神地注视着前方。汗珠,还沾在脸上;微微张开的嘴巴显得干燥饥渴。大娘穿着件和竹子近似颜色的旧衣裳,腰部扎着条褐色的带子,这带子连接着身后捆绑的那顶竹笠。不见柴刀(柴刀一定插在身后),只见左旁口袋里插着瓶矿泉水……这是一幅摄影作品,题为《母亲》(见2013年7月14日《福建日报》“视界”版面)。画面以身后山林为背景,突出人物(老大娘)的主要动态(扛废竹),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我一遍遍欣赏着这幅照片,从大娘身上领略到一种境界,体验到一种情感,昭示出一道沉思良久的思考题。 据摄影家介绍,这张照片拍摄在南靖县南坑镇山区公路。扛废竹的是个留守老人,90多岁了。她的儿孙们都出外打工“淘金”去了,家里留下她孤独一身。我想,这大娘能活到什么时候还是个未知数,也许一刹那间就将告别世界。那么,她要呼唤谁呢?又有谁来呼唤她呢? 睹物思情,睹画思人。我不禁想起了童年养父家的老祖母。老祖母出生于清末,和旧社会千千万万的过来人一样,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写满了辛酸。老祖母习惯穿着件布纽扣打在右腋下的衣服,裹着双一抓手长的如小梭似的缠脚;头上网着条微微上翘的发髻,如寒风里微微颤抖的高粱。那是个集体化记工分的年头,大人们都出工去了,老祖母在家呆不住,腰间插拔柴刀,到屋后的山坡林间捡柴去了。 那回周六,我从学校回来,老祖母也刚从山上捡柴回来了。她搁下肩上的柴木,有干树枝,有干竹片,也有人们砍伐时遗留下来的干柴片。我上前搭讪:“奶奶,你怎么单个人上山去呢?不怕摔倒吗?”祖母气喘吁吁地答道:“怕摔倒就不敢上山了?再说,我不去捡点柴火,还不被那货给臭骂死的?”老祖母说的“那货”,就是我养母病逝不久,养父再招赘进来的养母。老祖母脱下那条沾满泥土的肚裙,轻轻摔打着,灰尘即刻弥漫着小天井的上空。老祖母弯下腰来,慢慢地蹲下去,坐在门口的石凳上,说:“你给我翻一翻,干的搬到灶底下,没干的排在天井旁晒一晒。”说着,脱下那双犹如小纸船般的布鞋,开始拍打起来。空气中飞扬着土粉灰尘,弥漫着裹脚布散发出来的臭味。老祖母很勤,勤得让人不可思议。眼下儿媳都出工去了,她还要上山捡柴。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说:“奶奶,你就别再上山捡柴了。我下午上山,把黄牛一起带去放牧。”老祖母怕的不是我,而是那刚进门不久的后妈。这后妈可不是好惹的,婆媳经常口角。有次争吵,老祖母气得直奔村口水塘,“扑通”一声往下跳,说是“我前生前世欠她的冤枉债哪……”。 显然,我的老祖母还是有别于照片里的《母亲》,至少说现在的“母亲”不必裹脚了,捡柴之类的体力劳动纯属自愿。老祖母上山捡柴是被迫的,婆媳不睦。《母亲》照片标题之下还有个副题——呼唤你常回家看看。我想,母亲未必经常呼唤,在远方打工的儿孙们,“回趟老家得花去千把元车费,倒不如把钱给寄回去好呢!” 前年初夏,有机会去趟南靖县参观土楼。坐在舒适的小车里,沿途颠簸得如同坐摇篮般的舒服。在那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我确实见到形似照片里的那个扛着枯竹的大娘,不禁想起老祖母,心里五味杂陈,鼻里一阵酸楚。老祖母没有留下一张遗像,只有我心头无尽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