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大伯的手，一双普普通通劳动人民的手，大咧咧的，挥锄，扶犁，掌耙，长年累月在田间地头劳作，手掌结茧了，手指尖也结茧了，硬梆梆的针扎不进。刘大伯人老了，手也老了，黑乎乎的，粗糙糙的，手掌摸起来如张砂纸，浮起来的血管如淡蓝色的输液管。唯一不变的是掌纹与指纹。刘大伯是单身汉，曾经张开手掌，数着手上的掌纹，嘴里念叨着……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刘大伯告诉我：手指尖有螺形状和畚箕状的指纹，螺形状的个数可测一个人的命运。他的指尖只有一个螺形状。我张开手掌让他看，他一个一个地点着我的指尖，又一个个地告诉我：这个是畚箕，这个是田螺，这个也是畚箕……。我饶有兴致地请教他：我这两个田螺又能看出什么。刘大伯神秘兮兮地笑而不答，只是敷衍地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不是迷信吗？刘大伯说，这是莆仙民间一直流传下来的，信不信由你。 刘大伯的手，戏法颇多，常在我面前露一手。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摆弄着双手，让我看着映在土墙上的影子说：你看，那影子像什么？我说，像兔子，像虎头，像老鼠……。我说我会吹笛子，他马上将双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唇上吹起“山顶啰”来，那可是原汁原味的山歌，粗矿流畅。我说我会拉胡，此时他愣了下才说“那我只会锯木头”，什么“尺、工、六”乐谱看不懂。 刘大伯是犁耙使唤的行家里手，一流的，村里无人能及。那时候，生产队实行工分制，队里犁田耙田之类的技术活，他一手包下，他的工分总比人家多。生产队的工分评完后，大伙儿就倡议甩老K，刘大伯其实并不老练，但是手气好。谁都争着和他“合脚”。农闲时，刘大伯也是“手脚没得闲”，像小孩儿似的好动。他搬出凿子、锯子、刨刀，很多家具都是他手里出的，如刀柄、锅盖、垫板等，甚至连弧形的“犁担”、笔直圆柱形的耙柄之类，都是他的手工制品。 刘大伯也是乡里村外的多面手。一捆竹皮（俗称篦条），经过加工，箍木桶，大的小的，从不漏水。木桶的一片片木片，村民们都在两片木片之间，用毛笔标上大写的“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刘大伯不识字，老旧木桶上的字看不清，就请我辨认一番。刘大伯这才知道读书识字的好处。他认识简单的“一二三”数字，常常用右手食指在自家桌子上比划。刘大伯的箍桶活，严严密密，经久耐用。他的技术在于有一套安装好圆形桶底的功夫。人说“心灵手巧”，刘大伯的心灵不灵，不易见到，手巧倒是现场直观的。他的一把篦刀比什么都锋利，“稀里唰啦”的刀声中，竹片很快就被削成薄片。左邻右舍的锄头坏了，剪刀、菜刀钝了，都请他帮忙。谁家的门锁坏了，请他去“扒拉扒拉”几下就好了。谁家需要什么力气活，他都自告奋勇当个帮手。他从来不收劳务费，顶多给他一小撮土烟丝。我经常看到，他坐在自家门口，右手捏着些烟丝往烟嘴上按，“吧嗒吧嗒”地抽着那把可以当成文物收藏的水烟筒。刘大伯的手比别人的黑，也比别人的硬，和鲁迅《故乡》里闰土的手一样，“提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的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他用锄头垦荒造田，这山坡一块蔬菜地，那山坡上一丘地瓜田。他不愁粮食，只愁没有后代，孑然一身，无人续烟火。 一个人的力气，大多体现在手上。凭着“手力”，刘大伯曾经代表着村里的运动队，在乡镇举行的拔河比赛中，他总是“扎尾”，站在最后一个，就如一根斜插的木棍，紧紧地钉在土里。他参赛的铅球投掷，总是扔得最远，夺得了冠军，为村里赢得了荣誉。村里修建水库，扩宽村路，总能见到刘大伯忙碌而在挥汗的身影。刘大伯捏起来的拳头，力气谁也比不上。他并非大力士，可谁也吃不了他的拳头。我见到他，都怕和他握手，因为他会把你的小手握得紧紧地，让你发疼也不敢“喊救”。有次，刘大伯对我讲了个俗语：“酒盅能扔过省，拳头却穿不过壁。”刘大伯虽是山里人，却很早就懂得交际道理。后来，刘大伯看到了起重机、推土机、叉车之类，对我说：看来读书要紧，有知识有科学，手工无法做到的活儿，机器却能轻而易举。他鼓励我发愤读书，将来也许能当上某一方面的“高手”。 一只手就代表一个人，如“人手一册”“手下留情”。手，也是人们职业的代名词，例如“旗手”“歌手”“枪手”“舵手”“水手”之类。刘大伯算是村子里各种手艺的“老手”，他常挂嘴边的“自己动手，吃穿不愁”，不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样有道理而不落俗套吗？刘大伯常说自己“手里没举刀，一身闲啰啰。”“手脚干净，心里高兴。”这些都是他的“名言警句”，听起来舒服，记起来容易。刘大伯所诠释的俗语“十指连心”“一个巴掌拍不响”“手脚干净”，其含义让我终生受益。 刘大伯早已撒手西归。他目不识丁，却手艺非凡；他不算巧工能匠，却能手到事成。刘大伯的手，体现了一个乡下普通百姓那种凡事亲身动手，在实践中节约资源，在动手中助人为乐的品质。那年春节前夕，我替刘大伯写了一副对联：十指劈出宽敞路，双手浇开幸福花。横批：勤劳致富。我把句子读给刘大伯听，他微笑地伸出一个食指，刚想敲点我的小脑袋说“这天公仔真是一腹文才”时，我已经一溜烟跑远了。他站在自家门口，亮着嗓子喊：天公仔，晚上再来我家玩。我炒花生给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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