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踏进这古巷子,心里总有些泛酸。在这稍微显得破败但仍旧屹立不倒的围墙上,我看到了她的一生。从盛开到凋零的过程里,似乎唯有这古巷能吹过她的气息。而那些藏在古巷子里的陈年往事,是谁都剥落不了的,它沉积在土墙上,镌刻着谁曾经来过,如今又离开了。
(一)
农村里孩子们的童年都有着很多的色彩,大部分色彩里都伴有脏兮兮的笑声。而我则不同,每当看着孩子们追赶着,极其热闹地在我眼前飞奔而过的时候,我心里究竟有多想融入这个群体是形容不出来的。而我只能巴巴地在门缝里偷偷瞄着,那种兴奋总让我觉得我身在其中,是他们的一分子,在抢夺着、耍赖着、甚至哭闹着。已经记不得那是怎样的滋味了,总之是欣羡不已的。而我却再也不敢与他们追打、玩闹。因为他们谁都知道了。 知道了我妈妈是陈如烟,这是我亲口跟他们说的。从此,他们便躲着我。是小军告诉我,是他妈妈让他跟陈如烟的孩子保持距离的,别老厮混在一起。这也就让我一下子明白很多事,比如那一次我推倒阿三的时候,果果妈妈狠戾的眼神以及那快节奏地劝着大家散了,还有小梦打我的时候,果果那动人的笑声不适时地响起。而每每我把这些事情告知母亲的时候,她总是不耐烦地打发着我。其实那时候,对于母亲终究是依恋的,虽然略带有些怨念。 “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这是后来每次自我介绍时,总会提到的一句话。因为无论是年幼的我亦或是成长以后的自己都觉得母亲那种早出晚归的存在犹若幻觉。小孩子的世界里,是决不能没有妈妈的,所以,我经常在爷爷搬来的小凳子上,就那样坐在巷子深处,等她回来。或者抱我一下,或者跟我说上两句话,她特别开心的时候才会亲我两下。她快步走进巷子的时候,古巷里便堆满了一种美丽而又好闻的味道,即使我在椅子里睡得酣了也能嗅到,那是妈妈的味道。 嗯,我就是坐在风里等她。那时唯有风明白一个被同伴抛弃的孩子痴心守望的是怎样的温暖。而她--我的母亲从来不懂。我等了一辈子,也困了自己一辈子,终究是恩怨俱散,只留下遗恨。
(二)
稍微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便爱上打架,即使这不是很适合一个身材弱小的女孩子。这项伟大的使命,消磨了很多无聊孤独的年月,我对着那面土墙不停地踹着,似乎能踹出无影脚。家里是没有多少电器的,但是有着一台黑白的电视机,是当时村里的“高档货”。它彰显着我们家的经济状况良好,然而只有我知道其实我们家经常上顿不接下顿地熬着。我的爷爷奶奶比隔壁阿牛家的爷爷奶奶苍老很多,奶奶身体一直不好,经常是要吃药的。而爷爷便是我唯一能够依赖的怀抱了,即使我一开始有着无尽的排斥,因为我觉得他长得像“老妖怪”。 妈妈是爷爷奶奶最后一个女儿,也是后来唯一辛苦拉扯长大的孩子。妈妈有五个姐妹,但都散了。都是被村里东南角落那个小庙旁的“豪华”房子里住的阿婆抱走送人的。妈妈跟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会无意间提到她的艰辛。而那个年纪的我,只会愣愣地听着,看着那张姣好的容颜里显出最动情的伤感。我妈妈长得十分好看,所以我曾经觉得同伴们排斥我是因着我有个天底下最漂亮的妈妈。 上学了以后,关于我是陈如烟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是全校都知道了。我似乎成为了全校学生的练靶子,无论是言语表达能力,腿脚能力,还是攻击力。一开始,我只会哭,哭累了就会在课堂上睡着。然后挨老师的骂,继而再哭。不知道后来怎么就不哭了,大概是确实没人帮我出头,更没有人同情我,只有阿牛有时会过来拉我跑。 到现在我都想不清楚我竟然从来不知道要跑的。阿牛渐渐成了我的小帮手,由于我开始还手了,所以老师开始管事了。经常有人到我家里说着“没人管教”、“小淫妇”的词。我是不懂这些词的意思,只是知道他们不只是在骂我,还骂我妈妈,所以我火爆的脾气一上来便骂得对方嚷嚷着走出巷子去,我方才罢休。每当这时爷爷便很生气,不和我说一句话。 与爷爷怄气,怄得累了,我便会上床睡觉。而妈妈一回来便会推开里屋的门,借着风送来那一如以往妈妈的味道。其实我觉得我和我妈妈越来越像,脾气大,倔。 对于我的劣迹,妈妈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讲道理,只要我一还嘴,或者不看她。她都会开始发脾气,打骂都是有的。那时候,我便开始微微的有些恨了,她是一个从来不听我解释,也不参加家长会,也不会带很多零食、玩具回来,甚至都不会到我们学校的坏妈妈。记得那天她哭了。因为我哭着说:“我不要妈妈了。妈妈不要回来了。”而她哭了很久,爷爷便在屋子里叹气,后来我便睡着了。
(三)
那以后,妈妈经常会回来看看我,只是还是坚决不去学校,包括开学注册的时候。或许所有叛逆早熟的孩子学习成绩都很差。阿牛经常帮我写作业,然后我会偷偷在他脸上亲上一口,当做报酬。这件事情被爷爷抓到后,便遭到妈妈一顿毒打。确实是毒打,那天根本没有人记得我没吃晚饭,气呼呼的妈妈看着我晕倒的时候,估计有些解恨吧!那时候一贯地将妈妈往坏妈妈的方向无限靠拢。当我从那场风波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不再与阿牛说一句话,也不再和妈妈说一句话。 我那时候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家,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幻想着在那里也会有个温馨幸福的家,等着我,我逃课离家出走过。走得很累的时候,我开始担心我被别人拐走,或者会有妖怪出来将我掳走,越想越多,我便往家的方向走。当我再一次站在那个古巷口时,我看到妈妈坐在那张小凳子上掉眼泪。我轻轻地走过去想去擦掉那些泪水,然而还没真的靠近,妈妈便突然转过头,她看见我了,绝对的,我知道。而她愣在那里,泣不成声地说着:“过来。”而我走过去以后,她突然变得凶戾起来,“你个死孩子,去哪里了”她起身开始寻找着什么,而那次我预料中的责打并没有发生。她给我盛饭去了,很温馨,第一次吃饭吃得特别香。走得累了很早便睡死了,而起床的时候,我便找不到她了。
(四)
我没有爸爸。而小学的时候,我却从未觉得这件事的神奇。是啊,我没问过爸爸呢?或许是跟妈妈待一起的时间很少,带着生分,所以很多话不会去问,去讲。后来我知道妈妈从事的行业不是很正经。从三年级开始,我突然很发奋念书了,爷爷很开心。初中时,我的成绩已经是班上的前三了。在学校,我孤僻着,避而不谈任何家里的人或事。谁都不知道我家长为什么不来开家长会。老师问起,我都会说:“父母都不在家,爷爷年迈走不动了。”那时候,我们还是走路去念书的,好几里的路。 念书半年多了,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或许她是回来过的,因为我会在空气里或者风里闻到她的味道。那时,风变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听我倾诉,陪我左右,无论是上学路上还是入睡之前。古巷子里的风是特别有意思的,夏天的时候,风缓和而没有多大声响,一到冷不丁的冬天便成了很有节奏的催眠曲。我习惯了一个人,在那张偌大的床边,痴痴地听着古巷子里的风声。 大半年后,我终于再一次看见她,而她的背显得佝偻了。以前挺直的脊背终于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八月份的中午,阳光毒辣辣的,她汗流浃背,站在巷子的风口了,身边停着一辆略带些黄土尘的自行车。她笑得很开心,说:“妞,这车不错,挺快的。” 她一直叫我“妞”,我没说话,走过去,却终于开心地笑了。学车的时光,该是我和她最幸福的时刻了。在那宗祠的院子里,一圈一圈地绕着,我觉得很幸福。我忘了那些怨念,忘了对于她的鄙视以及反感。那一刻她是一个纯粹的母亲,而我只不过是她的女儿。 而如今,你便躺在宗祠里,你听得到那天我们的笑声吗?那晚的西瓜很甜,只是我不想跟你抢,知道你最喜欢吃的不外乎西瓜和凤爪。虽然惹得你不高兴了,但我依然很开心,只是我不知道你夜里就得走的,那时候可能才不过十点的光景。你消失在巷子深处,我没去送,躲在里屋透过窗户一直追随着你的背影,我泪流满面。 我问风,“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工作?为什么让我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可能是风捎去了我的疑问,所以你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寂。
(五)
真正离开古巷的老房子,是我大专的时候。那时候很多人不看好大专的,而我只知道我必须坚持,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人唯一的希望。而我要离开家之前,第一次面临生离死别,奶奶去世了,我幸能送终。 爷爷没有哭,只是一下子显得更加苍老了。那时候,我终于读懂行将就木的味道。我拍着爷爷的背,那晚妈妈没有回来,没人能够通知她这件事。妈妈是在奶奶头七时候回来的,当她走进家门的时候,我积压心底多年的埋怨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我已经不记得那一箩筐的话了。“为什么不是你替奶奶走了呢?”我说过,“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们全家人蒙受了多少羞辱。”我也说过,“我真恨不得不是你的女儿”也说过,“你连奶奶去世下葬都没有回来披麻戴孝,你究竟心里装着什么?”我也说过。 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默默地换上素服,在奶奶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再一次消失在风里。那晚她倔强着没有哭,没有泪水,她似乎不愿辩护。 我却哭了,“她是你妈,你怎么和你妈说话的?”爷爷的话在耳边回响。憋在心里的话倾尽后,那种慌乱马上席卷而至。那晚我失眠了,我知道我错了,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以后,妈妈不再和我说一句话,甚至连照面都很难打到。我不知道她的固执和我的倔强竟然一转身,便让我们阴阳两隔。 临近我大专毕业,爷爷去世了。这次她很迅速地赶回家料理各种事务。爷爷一个人在家去的,走得很安详。这是阿牛的爷爷告诉我的。阿牛后来终于是成了城里一流的混混。而我们也很少碰面了。 我为了忙毕业的事情,一早便得赶火车走的。那天妈妈是唯一一次送我到月台。她帮我拉扯着很多行李,都是她死活硬塞的。你忙活着,我忙活着,十分默契。竟然不用多少言语便明白其中深意,她也许是懂我的。
(六)
毕业以后,我便留在了那座城市,开始我的工作,偶尔我会写信回古巷里,给阿牛。因为我知道只有阿牛联系得上我母亲。那时候,信里的言语很简短,大致说着工作上的事情。后来恋爱了,她死活要见下我的对象。她说她有资格,丑丑的字横七竖八地歪着。 所以那年春节,我和他张罗着回家见我妈。妈已经在家里忙活着好些菜,很香。在家里呆的时间很有限。所以我逛着那老房子,前前后后地走着,其实我是在和我唯一一起长大的朋友“风”叙旧。而她和他都在昏暗的小屋子里聊着许多事,大多关于他。后来他说,“你妈盘问的可仔细了呢!她很爱你,你不能这样一直带着怨念。”而我听不进去。那个春节,很有年味。而那也是我和我妈最后一次吃团年饭,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毕业以后开始往家里寄钱,夹在信里,由阿牛转交。子欲养而亲不在,那种痛只有临到时,才会凸显得十分深刻。我哭了很久,每每想起我的不孝,以及我与她之间的点滴,我都会哭。 带孝期间,阿牛跟我说,其实我妈以前是在工厂里打工的,后来被恋爱对象抛弃后,生下了我。为了能够给予我更好的物质条件,她开始试着在那种也许她自己也厌弃的环境里打短工,而后转正,其实可能我们都误解她了。她是城市里最安静的工作者,她只是为了拿一份工资。 她的一生,一如我,不愿提,不愿讲述,已不需要人读懂了。 我愧对这份深厚的母爱,每当临近她忌日的时候,我便有很多不安,而今似乎只留下懊悔。只有这古巷承载了最饱满的情感,她对我的爱,我对她的依恋,还有我们的固执与倔强。
编后:一生的误解,一生的错怪。陈海碧泪流满面,追悔不及。而我终归觉得,她已经全然接受了女儿的这一份固执,欣赏着她的成就,心疼着她的艰苦,担忧着她一世的幸福。无论怎样,她不曾后悔,你也应该告别古巷里的风,驰骋在自己的蓝天里,开心幸福地绽放笑容。这才是她最愿意看到的。海碧,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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