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孽吧,嫖赌饮样样俱全,愣是把少爷整成佃户,气死了父亲,连累了母亲老婆女儿和他一起过上一贫如洗的穷苦生活。不久又被抓了壮丁,在炮火纷飞的战场,转悠了两年,竟活着回了家。可是母亲死了,女儿哑巴了,儿子也不认识父亲了。之后全国解放,他成了个地道农民,历经土改、大跃进、三年大饥荒、文革……而不幸却一直尾随着他不离不弃。儿子因献血暴卒,妻子得了软骨症,女儿在分娩时丧命,病榻上的妻子紧跟着归西。后来女婿又横死工地,再后来唯一的孙子又意外夭折。他,彻底成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只能对着一只老牛自言自语。他,就是小说《活着》中的主人公——福贵。 读罢小说,让人唏嘘不已。如此不幸的人生,要换做他人,或许早已崩溃,可福贵活了下来。用他的话来说——“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我也想通了,轮到自己死时,安安心心死就是,不用盼着收尸的人,村里肯定有人来埋我的,要不我人一臭,那气味谁也受不了。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在我的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我饿死也不会去动他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讲述得很平静,就好像狂风骤雨过后的沉寂,虽不再电闪雷鸣尘土飞溅,但怎么看也是满目仓夷一派凄凉。福贵就像是一棵无数次风暴里不倒的老树,淌下浑身浊水,默默地,迎对着呼啸而去的光阴。 从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人世间能有的灾祸,福贵几乎尽数经历。能有谁过得比他更惨呢! 应该没有,至少在我个人的有限阅历中,不曾听过,不曾见过。也因此,在我合上书页,从小说返回到了现实生活的刹那之间,对生活中的诸多人事,仿佛是恍然醒悟,有一种莫名其妙难以言状的释然。 就在我平时经过的那个桥头边,总会围聚着一帮等待接点体力活的外地人。他们大多没有什么技能,只有肩挑背扛的一股力气。他们没有确定的活干,有人需要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他们蹲坐在地上,或斜靠在墙边,有时也围在一起打牌。他们不一定天天都有活干,但他们却这么干了一年又一年。我每次见到这些人,总想,这些看不出面目神情,体肤黝黑,背井离乡的人们,就循着这般生存方式,他们的明天又会是什么。或许,福贵开导他的老牛的那些话是对的:“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头牛不耕田?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再怎么劳累,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不幸的,但如果与灾祸相比,至多,就只能算是一种人生的苦难。 人活着就得做事,做事就难免会苦了累了。 临近年关一个寒冷的清晨,我路过一家专卖祭祀供品的店铺,这么早,店主人就已经把零零碎碎的物品摆满整个店门口,好多大红大红的灯笼,就堆在店门前的人行道上。瑟瑟寒风中,一个小伙子躬身埋头,抱着一个大大的灯笼,很专注地用黄色的颜料涂描一个大大的“陈”字。也是那些个寒冷的早上,菜市场上卖鱼的大姐大妹们,在冷飕飕湿漉漉的摊位里,毫不退缩地把冰冷撕碎。她们抓鱼,过称,刮鳞破肚,双手始终被刺骨的冷水浸湿,却依旧是那样地利索迅捷。可我,手插口袋再加哆嗦都还不觉暖和。 有一些活计,看上去似乎有点苦,可是,这一定不是苦难,最多,也只能算是生活里的一种辛劳。原本觉得艰辛的事儿很多,可是,叠放到福贵的人生里,那些所谓的艰辛,似乎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甚至可以飘飘袅袅地化为一种异样的幸福,因为,我们的辛劳过后,终究还可能有不菲的劳酬。 是的,再苦再累的生活也要有点盼头,即便是苟且了一生的福贵,也没有忘记用他父亲跟他说的那句话,去对他小小的外孙一遍一遍的说:“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养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 这仿佛也是福贵的诗和远方。 福贵是不幸的,他一生都在挣扎,都在抗争,而最让人感动的是,他的每一次挣扎与抗争,都很平和很平静。他没有去责备任何人,也并没有去埋怨不幸。虽然,生活夺走了他的一切,让他备受痛苦,可是,他挺过去了,他迈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即便是摸着爬着,他活下来了,始终,不声不响。 我信,辛苦地活着,无奈地面对,也是天底下大多数人的生命写实。大家都活得不容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楚,当我为没有意义的下乡调研付出休息时,当我为命题疯狂搜索材料而牺牲阅读的快乐时,当我被岁月洗礼不再安康时,当我面对一地鸡毛身心疲惫时……我还会牢骚抱怨烦恼不已吗。 多么平凡多么卑微的人物,那么普通那么琐碎的故事,却让人掩卷之余,心绪难平。从此,那个声音——福贵不急不慢的平生述说——就一直若隐若现在我的耳畔。 活着!就别问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