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里,我曾认为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只有拥有一套全新的餐具,才算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家。每每见到影视作品里那玲珑精致且系列成套的碗碟盆勺,我都会对上述见解作一次巩固。 刚成家那阵,妻子不弃寒窑,我们居住在极为局促的空间里,厨房和餐厅都借在公共过道上,餐桌是可以折叠的,用好餐须及时收起,一切都只能将就着过。 记得有一回,就在用餐之时,妻子用筷子划了一圈桌面上的餐具笑着说:“我们家这是八国联军呀!”引得彼此哈哈大笑。的确,当时的桌面很难找到两件以上成套的餐具。用于盛汤的还是我在学校食堂用过的大口杯,搪瓷的,侧面印有校名和所在的专业;碟有她从娘家顺来的,也有我从老家带来的;那口黑陶罐是母亲从遥远的乡下拎着满满一罐土鸡蛋来的,为了防止磕破鸡蛋,间隙被填充了谷壳;那个具备保温功能的朱砂煲,则是岳母专为她的外孙送高汤来的……这些坛坛罐罐来了就没有回去的意思,大有借荆州夺荆州之嫌。家乡对此有一句更为生动的比喻叫:“豆渣赊欠,罐仔借。”说的是一个穷汉进豆腐店买加工豆腐的下游产品豆渣,付不起现钱不说,连装豆渣的瓦罐还得向店主借,比喻日子的窘迫。 其实,成家之初的我所遭遇的尴尬与其相差无几。面对妻子的打趣,我心里曾默默发誓:“你先将就着点!总有一天,等到有了完整的厨房和餐厅,我会配齐一套全新的餐具。” 就这样将就了数年,单位里果然分给我一套住房,虽是二手房,但稍作装修,还是明确出厨房和餐厅来,餐桌也是新购的。就在我准备添置一套全新的餐具之时,那曾被取笑为八国联军的餐具,居然一件没漏地被妻子搬了过去,占据了餐桌。理由是:吃饭的家伙怎能轻易丢弃?更何妨房子也不是新的。 又将就了数年,我们终于买了一套一手房,具备了添置一套全新餐具的条件。这回我下定决心,不从旧家带去一件旧餐具。 新旧两房间隔三公里,妻子上班的地点靠近新房子。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她,居然以蚂蚁搬家的方式,用自行车的车篮一点点地捎带,那些坛坛罐罐还是悉数搬运过来,被她带来的包括几个有微小缺口的旧碗和那口黑陶罐。 旧餐具虽然跟随到新房子,但只能退出餐桌,藏到柜子里。全新的家里,我配了一套全新的餐具,从碗到碟到盆到大小勺都是象牙白瓷的,造型、花纹、色调和釉色完全成套,甚至连叩击出的声响都一致,有钟磬之。成套的餐具还与饭厅时尚装饰高度契合。有了这些,全家人吃起饭来也变得细致优雅起来。 最先打破这一局面的是儿子。正在长身体的他,明显感受到精致小碗所带来的不便,一碗饭没扒两口就见了底,一顿饭须多次往返于饭厅与厨房之间。这让我想起在乡下对这个阶段的小孩用“小孩童,端大盆”来形容他们的食量。这里的大盆指大口碗,侧面绘有鲜艳夺目的花公鸡,又叫“鸡公碗”,我琢磨着只有鸡公碗才能适合儿子。在我建议下,妻子跑遍了全城也没买到鸡公碗,却带回两个特大号的白瓷碗,可让儿子一碗饱腹。尽管没有公鸡图案,全家还是将其称为“鸡公碗”。 碗的大小代表主人的胃口,对于小孩还代表着发育状况。好不容易成套的餐具,因为鸡公碗的介入变得不再单纯。但每每见到儿子端着大碗,不论粗细都大快朵颐,当父亲的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有一天,小孩的舅舅来访,见到桌面上那口大碗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乡下端过的鸡公碗,倍觉好笑,戏称为全城最大的饭碗。 就在粗蔬淡饭中,儿子吸取了背上行囊走向远方的体力与勇气,偶尔回家还端那个鸡公碗。 前年,儿子第一次带对象回家,就在用餐之时,妻子无意之中将一个带有微小缺口的旧碗给了她。发现后,要立即进行调换,她却说没关系,坚持着要用那个碗。隔着餐桌两人坐在我们对面,一个端着旧碗,一个端着鸡公碗,同时举筷,同时端碗,步骤协调一致。看着看着,我竟产生出一种错觉来,错将他们看作幼儿园里两个系着小围兜一起进食的小伙伴。 送走客人,妻子兴奋地对我说,这姑娘已融入我们家了。 儿子成家后,有自己全新的房子。分灶时,我提议他们购置一套全新的餐具。依照我的提议,儿子从瓷都德化购得一套仿羊脂白玉的餐具。可没过多久,全新的餐具中突兀地立着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黑陶罐。正当我纳闷之际,儿媳介绍说那是她母亲捎泡姜来的。 哦!黑陶罐里珍藏着她母亲的关怀。 我想,每个家庭的餐桌其实是一处小港湾,停泊着来自不同方向的船,不论是新是旧,装载的都是家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