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因写作的缘故走过福建不少地方,在参观采访的过程中,有意无意中发现,福建各地的人过去都很重视床榻,不少人家,通常做床的木料选用的均是优质的杉木、樟木等,由能工巧匠精雕细镂而成。有钱的人家,做床的木料就更讲究了,不但床架,连床板也一色都用楠木。除此,房中还设立围屏,雕刻人物、山水、花鸟。有些地方历史上的富贾,还注重床榻与蚊帐钩的配搭。有的在帐钩上镶银嵌玉,有的则用玛瑙,根据不同的颜色、形状精心雕镂编缀。千姿百态,教多少男女之手,遍遍摩娑……也许,每一寸或每一抹色泽都充分浸润过男女体温和气息的,便是人们熟知的床榻了。然而,不管是普通床榻还是精美床榻,自古至今,它们只是毫无二致地履行自己的一个职责:默默伺奉这世间的男、女度过一生中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光。因此,自古至今,人们对床榻的重视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在闽东、闽南等地了解到,那里普通人家对眠床的规制也是很有讲究的,有7堵(指眠床构件)、11堵和24堵等等,图案也不一样。在过去,这些地方看谁家富裕,就是看他家制作的眠床有多少堵。特别是在闽南,许多人家还对眠床内外红、黑、金三色的喜爱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如在三面红底或黑底的“遮风堵”上,匠人们会用熔化的金粉,细细勾勒出花鸟虫鱼或戏剧人物的形象,活灵活现。对工艺更讲究的,还会加入镂空雕、浮雕、玻璃画等各种表现形式,于方寸之间争奇斗巧。接着进行“黑金推沥金画” 的工序,即是在已刮漆推光好的板堵表面上进行描漆、沥金粉或贴金箔,又分为金、银单色或套色彩绘两种。从而,以黑、金、红交映相衬为主,构成独特的闽南民间文化艺术特色。这里需要多讲几句的是,闽南地区的“黑金推沥金画”溯源于我国四大漆器之一的平遥推光漆器的制作技艺。它始于上古时代,在黄土高原地区广泛分布着漆树,那里的先民很早就学会提炼漆树汁液用于髹饰木制或皮制器皿等。战国时期,漆品已成为高级艺术品。作为四大漆器的平遥推光漆器北上南下地延续和发展,至闽南地区衍生成“黑金推沥金画”传统技艺。该技艺应用广泛、涉及面大,上至京式皇殿,下至民间寺宇庙祠、祖厝及传统古典家具等,尤其是以闽南古眠床髹饰的绘制更加令人记忆深刻。 然而,床榻的质量能否决定生活的质量,我看是不好断言的。因为即使是帝王的龙床,床上演出的也不单风流种种,不也常迎来香消玉殒、灰飞梦破什么样的;而平头百姓,在破旧的木板床上收获的恩爱也是不争的。一句话,尽管世间床上发生的事情永远大大地多于我们不知道的,但床依然是生活与文化的一个载体,只是,当时间过去了,生活的图景消逝了,它的文化意义却留了下来,使后来人在它的构造、装饰和色彩上不断解读,一物一数,一尘一劫,情有所牵,心有所思,未了,都能使人感觉时光如梦。因此,如果不尽量留心去注视和保护它们,那些年月那些事,就不会像醇酒般日益散发出岁月魅力的沉香,而顷刻消失于永恒。 事实上,世间的床榻,也不单只演出那些年月中曾经有过的富贵或贫贱,或一笔带过或轻描淡写了男欢女爱,需要看到的是,在封建时代里,床榻也刻写过抑制、摧残女性的罪恶。例如闽东有一个村叫漈头,村后的一座山坡上,明、清之际,这里仅有百余户人家,却立起了十一座“贞节”牌坊。所谓贞节,指丈夫死后茹苦含辛哺育子嗣的女人。其中一人,系当年刚满十八岁的寡妇,至死也未能再婚;另一个女人,守寡时间竟达六十四年。那些牌坊,明白无误是皇帝嘉奖矗立的,但却蛮横地强迫当地百姓自掏银两承建。冰凉无情的牌坊,至今犹在,却无法慰平这些女人自男人去世后,独自在床榻上度过黑夜的几十年孤独与凄清。她们独守空房直至老死时,也不知道皇帝们天天都叫妃子在床上以荒淫的方式去伺候他。 幸而,那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还了。如今,福建有不少地方的有识之士正在收集、保存民榻、闺床,开辟展馆,完整有序地展现习俗风貌,依我看,这确是一种乡野历史的幸运,也是当地一宗极其珍贵的文化财富。 (朱谷忠) |